米嘉之恋(第3/18页)

“现在女人最值得炫耀的就是她们的衣装!”她愉快地睁大亮得惊人的眼睛说道。她很清楚,米嘉不会相信她的话,但还是这么说了,因为如今他俩已经没什么话可讲了。如今在米嘉的公寓里,她几乎从不摘帽子,从不把手里的阳伞放下,她坐在他的床头,那被丝袜紧紧裹住的小腿诱惑得米嘉快发了疯。临走之前,总是说她今晚不在家——要去陪妈妈会客——总是要故意挑逗米嘉一番,以报答他那“愚蠢的担忧”,她用一种神秘的眼神朝房门瞧去,然后从床上滑下来,微微晃动着大腿,匆匆地耳语道:“快来吻我一下吧!”

5

四月底,米嘉终于打定主意离开莫斯科,回乡下去,好让自己休息休息。

他把自己和卡佳折磨得痛苦不堪。这种情况之所以越发难以忍受,是因为似乎根本没有必要这么痛苦: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卡佳哪点对不起他了?有一回,卡佳忍无可忍,斩钉截铁地对他说:

“够了,你走吧,走吧!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应该暂时分开,好弄清楚我们的关系。瞧你瘦得变了样,弄得妈妈断定你得了肺痨病。我再也受不了啦!”

米嘉回乡下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使米嘉疑惑不解的是,虽说即将分离,而且心头的痛楚依然如故,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幸福的人。刚一决定要走,过去的一切又出乎意料地回来了。因为他毕竟不愿相信,害得他日夜心神不宁的可怕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卡佳身上但凡有一丝异样,就足以让他再次认为卡佳已经变心。至于卡佳呢,又恢复到过去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热烈地爱着他没有任何虚假可言(他那种嫉妒的本性,敏锐地、分毫不差地觉察到了这点),他又开始在她家待到半夜两点,两人又开始情话绵绵,而且离开的日子越近,就越觉得非要两地分离才“弄清楚关系”是毫无必要的、荒诞可笑的。有一回,卡佳甚至哭了——她从未哭过——这泪水顿时使他觉得卡佳是他最亲的亲人,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觉得对不起她。

卡佳的母亲6月初将去克里米亚度假,卡佳要在米斯霍尔与她会面,米嘉到时也去米斯霍尔。

米嘉继续做临行前的准备,当他在莫斯科走来走去,高兴地处理日常事务的时候,总觉得很奇怪,像喝醉酒似的昏昏沉沉,便了解他已重病在身。他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醉态的痛苦和不幸,而同时又感到一种病态的幸福,卡佳对他又像以前那样亲密,那样关怀——她甚至陪他去买捆扎行李的皮带,好似他的未婚妻或是妻子。总之,一切又回到他俩当初相恋时的样子,米嘉为此而深深感动。周围的一切:房屋、街道、街上步行或乘车的人、春日多云的天气、尘土和雨水的气息、栅栏后和院子中开花白杨散发出的教堂般的香气,也都使他产生同样的感觉:既为离别而难过,又为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而感到甜蜜。在克里米亚,什么都将妨碍不了他,一切都将如愿以偿(虽说他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

离别那天,普罗塔索夫前来道别。在中学高年级学生中和大学生中,往往可以碰到一些老练的青年,他们习惯用嘲讽的态度杞人忧天,样子仿佛比世上任何人年纪都大、经验都丰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人,他是米嘉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是米嘉唯一的挚交。尽管米嘉向来沉默不语,对其情史守口如瓶,可是普罗塔索夫却得知了他爱情的全部秘密。他看着米嘉捆绑箱子,发现米嘉的手在颤抖,不由得笑了,用睿智的话开导米嘉说:

“天啊,你们俩还是孩子,上帝保佑你们!”他说,“但是我亲爱的坦波夫省的维特,你应当明白,卡佳首先是个女人,一个典型的女人,对于这样的女人,连警察长也拿她没办法。作为一个男人,你竟然坐立不安,对她生儿育女的本能提出一系列崇高的要求,当然,这是完全合乎规律、甚至是神圣的。尼采说得有道理,你的肉体,要高于理性,但是还有一点也是合乎规律的: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有人可能摔断脖子,遭致灭亡。毕竟在动物世界,有些动物按照规律,要为它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行为付出生命。然而这种规律未必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因此你更应该三思而后行。总之,用你的眼睛仔细观察,凡事不要操之过急。‘容克施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只恋卡佳一枝花。可是从你拼命捆扎箱子的样子来看,你并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卡佳这枝花你已经爱得死去活来,视作珍宝了。算了,原谅我对你的劝告,就当你从没听到过一样。愿圣尼古拉斯和他的所有门徒保你平安!”

普罗塔索夫与米嘉握手告别,之后,米嘉开始捆铺盖和枕头。他透过朝院子敞开的窗户,听到住对门的那个学声乐的大学生——他从早练到晚——先试了几嗓子,随后歌曲《阿斯拉族人》的旋律在屋中回荡。米嘉匆匆收紧皮带,胡乱地扣上扣子,抓起帽子,就去吉斯洛夫卡街向卡佳的母亲告辞,可脑际却一刻不停地回荡着大学生唱的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词,以致两眼望去,街道和行人都看不清了,他的头更加昏昏沉沉,比他在莫斯科最后几个星期都要厉害。事实上,他真的有死到临头的感觉,要知道容克施密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准备开枪自杀的。但他想了想,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注意力又回到那首歌上,想象着“光芒四射的美人”苏丹公主怎样在花园里漫步,怎样在“死般惨白”的喷泉边碰见那个黑奴,怎样开口问黑奴的名字和来历,而黑奴又是怎样回答她的。黑奴用一种厌烦、压抑和质朴的口吻说:“我叫穆罕默德。”然后用一种悲喜交加的声音,好像恸哭一般号叫道:“我的种族是那种一旦相爱就会丧命的阿斯拉族。”

卡佳正在她的卧室里穿衣打扮,以便到车站送他。她从卧室里——从那间他在其中度过了多少难忘时光的卧室里——温柔地呼喊他:第一遍铃响前她一定赶到车站。那位亮红色头发的和蔼女人独自坐在那里吸烟,她非常忧伤地望了他一眼,一切早已猜到了。他满脸通红,心颤抖着,吻了下她柔软松弛的手,然后像儿子那样低着头朝向她,而她呢,则怀着一种母亲的深情,吻了几次他的额头,还画了个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