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第5/16页)

“我为什么要责备您呢?”杰生说,“耶稣也不是被您给弄复活的呀,对不对?”

他们听见了迪尔希终于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接着听见她在楼道里缓慢地挪动步子的动静。

“昆汀。”她刚喊了第一句,杰生放下了刀叉,他和母亲隔着餐桌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面对面坐着,仿佛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冷冰冰的、精明强势的棕色头发扁扁地在前额的两侧各自弯曲形成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头发卷儿,就像是漫画里的酒吧的模样,榛子色的瞳孔配上镶着黑边的虹膜,简直就是两颗弹子;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啰啰唆唆的、满头银发,眼睛底下的泪腺已经松弛下垂,眼神惶恐迷茫,眼眶四周黑黑的,好像那一片全是瞳孔,都是虹膜。

“昆汀,”迪尔希说,“宝贝,快起床呀。大家都在等你吃早餐呢。”

“我实在搞不懂那个窗户怎么就会破掉了呢,”康普生太太说,“你非常确定就是昨天打破的吗?说不定是早就破掉了呢,之前的天气很暖和,那又是上面的半边窗户,被窗帘遮住了没发现也是很有可能的呀。”

“我都跟您说了无数遍了,就是昨天打碎的,”杰生说,“难道您以为我连自己屋里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吗?您以为我在里面睡了一个礼拜了,连窗户上有一个大得连手都能伸进来的大洞——”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余音慢慢消失了,他直愣愣地瞪着他的母亲,在一刹那,他的双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就仿佛连他的眼睛都屏住了呼吸似的。而在同一个时刻,他的母亲也在盯着他,她那张脸上写着松弛憔悴、爱发牢骚、唠叨不停、狡猾但同时又无比的愚钝。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楼上的迪尔希又说话了:

“昆汀啊。别闹了好吗,小宝贝。赶快去吃早点吧,宝贝。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我还是不明白,”康普生太太说,“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想要硬闯入这栋房子里——”杰生蹦了起来。他把椅子哗啦一声朝后面推开。“怎么了——”康普生太太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正狂奔着朝楼梯上跑去,在那里看到了迪尔希。迪尔希看不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就开口说:“她在闹情绪呢。你妈妈还没打开她房门的锁头——”杰生也不理会她了,从她身边冲到走廊的一扇门前面。他没有敲门。他一把抓住门把,试了一试,然后他就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抓着门把,好像在仔细分辨着门里面那个小房间之外的什么动静,而且他真的听到了。杰生的姿态像是真的在聆听什么声音,他自己哄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他听见的声音是千真万确的。康普生太太跟在杰生后面走上了楼梯,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她看见了迪尔希,就只喊迪尔希的名字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还没打开那个门呢。”迪尔希说。

她说话的当儿,杰生转身冲她跑过来,但他的声音竟是很平静不夹杂一丝情感。“她身上现在就带着钥匙吗?”他说,“此刻她身上有钥匙吗,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

“迪尔希。”康普生太太站在楼梯上嚷着。

“你说的是什么钥匙啊?”迪尔希说,“你为什么不让——”

“钥匙,”杰生说,“打开那扇房门的钥匙。她身上是不是总带着钥匙,母亲?”此时他看见康普生太太,他走到她面前。“把钥匙给我。”他说。他直接动手去掏她的绣黑色睡袍的几个口袋。她很抵触地晃动身体。

“杰生,”她说,“杰生!你和迪尔希是不是想再把我气病呀?”她说,拼命想推开他,“这大好的礼拜天你也不能让我舒心一点过完吗?”

“钥匙呢?”杰生说,他依然在她身上找来找去。“立刻给我。”他扭头望了一眼那扇门,就仿佛是生怕在他拿到钥匙之前,那扇门会砰的一声炸开似的。

“迪尔希,你赶快过来啊。”康普生太太说,紧紧地把睡袍裹在自己身上。

“赶快把钥匙给我,你这蠢老太婆!”杰生忽然之间怒吼了起来。他从她的口袋里硬生生地拽出了一大串生锈的钥匙。串钥匙的大铁环就像是中世纪监狱里用的。然后他穿过楼厅朝走廊跑去,后面跟着两个老太婆。

“杰生,你太过分了!”康普生太太说,“他绝对找不到是哪一把钥匙的。”她说:“迪尔希,你知道吗我还从来没有被别人把钥匙拿走过。”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迪尔希说,“他不能把她怎么样的。我不允许他这么干。”

“但这是礼拜天的早晨,而且还是在我自个儿家里,”康普生太太说,“我含辛茹苦地遵守着基督教义把他们拉扯大。杰生,我帮你找出来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臂上,然后想把钥匙串给抢回去。可是他一甩胳膊肘,她就被甩在了旁边,他扭头瞪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充满了怒意,然后他又转身朝着那个门,摆弄着那一大串很笨重的钥匙。

“别哭了啊,”迪尔希说,“嘿,杰生!”

“大事不妙了呀!”康普生太太说着又号啕大哭了。“我知道出大事了啊。杰生啊,你呀,”她说,又抱住了杰生,“就在这个地方,我自己的家里,他甚至都不允许我找个房间的钥匙啊!”

“算了,算了,”迪尔希说,“能出什么大事呢?这不还有我在嘛。我绝对不会让他碰昆汀一根汗毛。昆汀,”她提高了嗓门嚷着,“别怕啊小宝贝,有我在呢。”

门被打开了,朝里面开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堵住了门洞,然后他扭了扭身体,让到一边。“进去吧。”他轻轻地说,听起来口齿像是有点不清晰。她们走了进去。这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闺房。也说不出到底像什么人住的地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廉价化妆品的香味,到处丢着几件女性用品,还有好多个想把房间布置得多一些女人味的痕迹,但效果并不好,适得其反,整个房间变得滑稽可笑,飘荡着一种临时出租给情侣们幽会的钟点房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毫无特色的气氛。床铺上并没有被人弄乱的痕迹。地板上躺着一件穿过了的贴身内衣,是件丝织的便宜货色,太过粉红的颜色;衣柜的抽屉拉开了一半,上面挂着一条长筒丝袜。窗户敞开着。外面有一棵和窗户离得非常近的梨树。梨花正在繁密地盛开着,枝丫扫过房子的外墙,沙沙作响。空气挟持着一阵又一阵的凄凉绝望的花香涌进了屋子里。

“看看嘛,”迪尔希说,“我是不是早就说了她没事的吗?”

“没事吗?”康普生太太说。迪尔希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房间,轻轻地碰了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