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4页)

可是对于维尼奇乌斯,他再也不觉得这个老头儿的言辞里有什么新鲜内容,这些直白的答案唤出的是暴风骤雨般的疑问:这是个什么样的神?这是什么类别的教义?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所听到的一切无法令他保持清醒,一下子这么多内容,他应对不过来,因为所有这些观点,不管是陈旧的还是新鲜的,都是看待世界的一个全新的方式,是对以前所知的一切的重新架构。他察觉到,如果要他来遵循这些教义,他就会,比如说吧,把过去塑造出他的一切作为祭品烧掉,他就会不得不摧毁他的思想,打破他的认知,运用每一种习惯、风俗和传统,抹掉他业已形成的全部性格以及驱动他现有性情的动力——把它全都烧成灰,让它随风吹散,再给他的躯壳里填上彻底不同的灵魂,赋予他的身躯完全异样的生命。一个教导去爱帕提亚人,叙利亚人,希腊人,埃及人,高卢人和不列颠人的哲学仿佛是疯言疯语,对敌人爱和宽恕以及在应该报仇时表现出善意,这些简直就是一派疯狂行径。可同时,在这样的疯狂里面,他觉察到了比所有哲学更加强大的力量。出于直觉,他知道,这样一个宗教绝无可能修行圆满,因为它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是这一点令其有了神性,精神上,他对这个宗教有所抗拒,对它敬而远之,可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得到它有甜美诱人的魅力,就好像他突然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新芬芳;他吸入了似乎来自于《奥德赛》传说里的醉人气息,这气息来自于落拓枣食用者的王国,这气息带来了遗忘,留下的唯独是对这个宗教的记忆。

他所听到的一切似乎全都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又令他的现实世界微如尘埃,连稍稍想想都不值得一想。他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温柔却又复杂纷乱的旋涡,被困惑矛盾的迷雾所笼罩,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星空之上,有他不知道的巨擘在争斗。在他瞟向四周围时,四周的墓场也感染了现实中的疯狂。他想,这不仅仅是一群疯子疯狂履行他们无法实现的任务的集会;还有很多很多内容。他立刻看出了它的可怕和神秘,看出它是一个充满了神奇和秘密的地方,就仿佛它是神话里令人无法想象得到的,人类所不知的事物的源头。

他在思想上与之进行了抗争,然而没有成功。曾有一阵儿,他清醒得几乎揭露它,明白了一切道理,断断续续的闪光越来越清晰地进入他的脑海,就好像愤怒的宙斯击出了一连串耀眼眩目,无休无止的闪电一般。这位年轻的贵族领会和吸收了他今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并以全新的眼光观望生命、真理、爱和这个莫测高深的新神灵。刚才新近发生的一切事件似乎是明确而又注定了的。在已发生的一切中有一种恐怖的逻辑,但是在他的新认知中,还有一种存在已久的曲解。像所有把生命局限在单一关注点上的人那样,他从自己的成见出发来理解这一切,他的一切想法全部源自于他对吕基娅的爱,并且回归到他对吕基娅的爱上。在经过这一次的煎熬后,这唯一的一个他以前的想法幸存了下来,并且不停地在他的脑中萦绕。如果吕基娅今天晚上在这片坟地上,如果这就是她真正的信仰,如果她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与他刚刚的经历一致,那么,他笃定,她决不会成为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形式上的爱侣。

另外一副情景清晰又不和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即使他找到了吕基娅,就像他现在所认定的那样,他也根本不可能让她回心转意。不管他从她那里索取了什么,他都不会从她那里有任何收获。这样的念头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从他在普劳提乌斯府上第一天见到她起就没有想过,他无法与这个现实妥协。为什么要妥协?这意味着什么?这份惊诧就像一块巨石一样让他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份深邃教义的内涵,但他不在乎,损失不可挽回的痛苦感觉隐隐约约在他腹内翻搅,就如同一柄有毒的匕首在他腹内翻搅一般,但是比起知道这种感觉,他更不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一定会如此,而且,他还有某种恐怖的灾难,某种可怕的厄运即将发生的不详之感。又惊又怕以及突然戒备起来的他把滔天怒火转向了所有基督徒,尤其是那位老导师。这个加利利的驼背老渔夫——这个他起初还以为是平淡无奇的人——此时显露出了超自然的威力,在他心中骇然,让他几乎迷信起来,并且在他面前依稀呈现出超人似的命运之神的形象。这个人类命运的无情判官用残酷和悲剧的手段将他玩弄于手掌之中。

一个掘墓人往篝火堆上又添了几根火炬,正如他之前一直在悄悄做的那样。松树间的风势也渐渐停了,火焰烧得均匀明亮,直直地刺向黑暗的夜色;火焰跃向天空,纤细而又真切,将噼里啪啦的火花吹向群星闪烁的浩瀚天宇。

这时候,那位导师谈及到之前微微提过的基督之死,接下来,他开始告诉他们基督死后发生的事情。人群非常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安静得大家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一个见证人。他所讲述的是他亲眼见过的事情。每一个记忆都深深印刻在他的脑中,清晰得他只是闭上眼睛也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当时的一切,他做得就是这样的讲述人。他说出他和约翰如何在十字架刑后从各各他(1)返回,他说出他们如何在他们租来的小房间里,也就是他们和主吃最后一顿晚餐的地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坐了两天。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不吃饭也不睡觉,除非疲惫使他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打上一小会儿的盹。他们靠着墙壁,惊骇得不能动弹,因为遗憾、害怕、怀疑和挫败而难受,每一个人都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以为他一死就什么都完了。

啊,那个时候,生活对于他们似乎是那么地艰难和痛苦,他说。是那么无望和空虚!两天就那样过去了。第三天的曙光到来,并且照在了白色的石灰墙上,他们还是坐在那里,他和约翰两个人绝望而悲痛,由于从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休息,他们时不时地进入短暂、喧闹的噩梦中,猛然醒过来后又咀嚼着失望的滋味,这时,抹大拉的马利亚冲进屋里,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眼睛睁得溜圆,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喊道:“有人带走了主!”他们一跃而起,像疯子似地住坟墓跑去,约翰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他第一个到了那里,他发现墓石滚到了一边,但他不敢独自进入墓穴,直到他们三个全都聚在墓穴入口,他才进去。他看见了裹尸布和浸过油的亚麻包裹布被丢弃在石灰板上,可是他没有发现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