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4页)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他解不出的谜题,因为凡事都有两面。整个基督教挑战了自然法则,推倒了已经建立的秩序。显而易见,它在宇宙的运行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它在理论上又是那么疯狂,任何一个异邦的宗教放在它旁边都显得合情合理。罗马人和世界上的许多人都可能是堕落的、邪恶的,这一点维尼奇乌斯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但是管理生命的秩序却是妥善有度的,只要治理帝国的恺撒是一个高尚和理智的人,或者只要元老院成员由像特拉塞亚那样的斯多葛派人士构成,而非由腐化的浪荡汉和马屁精构成,人们又能有什么可多要求的?他认为,罗马的和平造就和维系了所有的文明,罗马的统治对每一个人,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都是好的,社会分配是公正公平的。而同时,就他的理解,这个教义会推倒世上之物的秩序,颠覆统治和权威,让所有的人变得平等。

但是,比如说,它对罗马的存在和霸权会产生什么影响呢?罗马人会终止他们的统治吗?会放弃他们的帝国命运吗?会接受被征服的贱民成为和他们平等的人类吗?贵族们的思想不会接受。它与他所知的一切或者他想象到的一切截然不同。它根除了他所有的价值观念,剥夺了他的遗产和他的思考方式,颠覆了他对生命和对这个世界所相信的一切。若是他变成了一个基督徒,他看不出他将如何能得以生存。他的整个内心都在抗拒接受这个新的宗教,这个他一方面尊敬而另一方面惧怕的宗教。最后,确认了它是挡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的全部障碍后,他开始憎恨它。

与此同时,他知道,这个新信仰赋予了吕基娅难以描述的新的美貌,赋予了她秀外慧中的气质,打开了他对她尊重和敬重之心,于他的肉体欲望上添加了虔诚之念,将她变为一个在他的眼中位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去爱基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他将必须做出选择,他不是跳进这片海里就是跳进另一片海里。眼下选择哪一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持中立或者置身事外,此时,他在这两个方向相反的潮水间飘浮,被两道相互撞击和对立的海浪推挤。他徘徊不定,无法做出抉择,他质疑自己的判断,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因为基督是吕基娅的神,所以,虽然无法理解这位神祗,他还是从头至尾地尽力表示出自己对这位神祗的默默敬意。

她看见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怎样和自己进行抵抗和斗争,看见他的罗马人的傲慢性格如何与基督教义交锋,她的心都几乎碎了。因为它对他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她也被他自愿尝试的心意打动,她感激他对基督表现出来的默默敬意。

她想到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想到了彭波尼娅唯一的伤心事:彭波尼娅对她和奥路斯百年之后永远不能呆在一起而感到悲痛。她对彭波尼娅的伤心事和她常常落泪有了一些了解。她也找到了一个她将永生永世失去的亲爱之人。她一度自己欺骗自己,想着他也许会对基督敞开心扉,拥抱他的真理,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幻象。截止目前,她对他是知之甚深了,把维尼奇乌斯当作基督徒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这两种形象在她的想象中不可能同时并存,如果,在聪慧优秀的彭波尼娅的影响下,有思想、有知识的奥路斯都不能成为一个基督徒,那么维尼奇乌斯又怎么会呢?他没有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救赎,这是她唯一看得到的结局,她对他的怜悯使他显得更加可亲了。

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这份回响着命定论的严酷、不可抗诉的裁决并没有像原本应该的那样,她没有被从他身边驱离,他也没有在她的眼中被丑化。正相反,她惊慌地注意到,她感觉到她对他更加同情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想接近他。她对他谈及他永恒的黑暗。她仅试过那么一次。她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除了基督教教义外,再也没有别的生命。他用那只完好无损的胳膊将自己支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抵在她的双膝上,说道,“你就是生命!”

忽然之间,她不能呼吸。她迷失了方向。一阵陌生的,奇妙的颤栗传遍她的全身。她用双手捂住维尼奇乌斯的两鬓,想把他扶起来,可这个动作使她向他俯下了身,她的双唇触到了他的头发。他们一时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就好像凝固在了珍惜的一刻,锁定在他们共同的对对方的迷恋挣扎中,沉浸在他们的爱情中。

她挣脱开来跑走了。她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各种感觉绕成了一团。然而这正是俗话所说的让杯满溢出的那一滴水,维尼奇乌斯不知道,为了这一刻的幸福,他将付出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代价。而吕基娅则立刻明白过来,她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人。她茫然无措,被各种相互矛盾的感觉撕扯。她突然落下了眼泪。那个晚上,她无法入眠,鄙视自己的软弱,她虽然祈祷着,但却以为她的祈祷不会被听见,以为自己卑劣不堪,不配乞求基督的宽恕。她早早地悄声离开他的小隔间,找到克里斯普斯,并把他带到小花园里枝蔓枯萎的棚架下,向他倾诉她的烦恼,请求他让她离开。她对克里斯普斯说,她无法再相信自己。她无法继续否认她对维尼奇乌斯的爱。她做不到和他一起呆在玛丽娅的房子里,一起呼吸相同的空气。

克里斯普斯惊诧万分。他是一位有着决断力的老人,有着狂烈的宗教热情。他看得出吕基娅为什么必须要离开这栋房子,然而,除了精神上的爱外,他认为所有的爱都是渎神的,他不能原谅她在肉欲上的堕落。他被骇住了,自她逃跑之后,他就一直照应她,对她在信仰上的坚持给予肯定,并且把她当成准备奉献给神的纯洁无瑕的供品,他开始爱她。他把她看成是一朵从基督的深厚土壤上破土而出白色百合,不受任何尘俗世事污染的,纯洁无暇。他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在心中找得出一块地方留给低贱的爱情。他想把她像一件珠宝似的献给基督,就像一件由他克里斯普斯亲手打造,与神的荣光相匹配的珍宝。失望之情让他的表情只剩下了震惊和苦涩。

“去乞求神宽恕你的罪孽吧。”他呻吟道。“在魔鬼支配了你,完成对你的毁灭和让你不承认救世主之前,去乞求宽恕吧!神为了你死在十字架上,用他的血赎回你的灵魂,可是你的灵魂却更喜欢一个觊觎你肉体的男人的爱,神的奇迹将你从他手里拯救出来,可是你却接近那个黑暗之子,用欲望来腐蚀自己。他是什么人?是反基督之人的朋友和仆人,是尼禄在堕落与罪恶上的合伙人,除了那个臭烘烘的所多玛(1)的居住地,那个神的正义怒火总有一天会将其烧为灰烬的地方,你还指望着他把你引向何处?我告诉你,你最好死了,也不要让那条蛇爬到你的胸口上,我宁可让这栋房子的墙壁塌落到你头上,也不让那只黏糊糊的野兽用它的毒液将你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