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终于,两位使徒在尘世的时光到了尽头。被恰如其分地称之为“灵魂渔夫”的彼得最后的工作是给普罗赛休斯和马尔提阿努斯,这两个在玛摩坦的地牢里看守他的禁卫军施洗。

接着,到了他受难的时刻。尼禄的两个获释奴,赫里乌斯和波里埃特斯发出了诏书——尼禄这时并不在罗马,他委派他们在他于希腊演唱时处理帝国政务。按照法律规定,年迈的使徒受了一顿鞭刑。第二天,他被带到城外的梵蒂冈山,在那里,他将被吊在十字架上。押送的士兵被聚集在监狱门口的群众,以及一路跟着犯人到刑场的群众吓了一跳。在他们看来,给一个普通人,一个无名的外邦人处以十字架刑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人都是那个犯人的教友,而不是好奇的看客;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人过来不是看热闹,说闲话,而是向他们的导师致敬,在他最后的时光与他同在。

在午后的某个时刻,彼得被带出了监牢,他走在一队士兵中间。太阳在奥斯蒂亚的方向稍稍下沉,不过天色仍旧平静,天空仍然晴朗。没有人逼迫彼得扛起他的十字架;没有人认为这么大年纪的他还能够举起一只十字架,常规的木枷也没有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独自行走,没有被绑缚,他的兄弟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从铁甲间看到他的白发,他们留下了眼泪,发出了呜咽,但是他们的悲伤很快消失了。那位老者的脸上是那么地开怀,没有一丝忧愁,闪耀着巨大的信心和欢乐,所有人都立刻明白过来,这不是一个去受刑的牺牲者,而是一个迈向胜利的征服者。

对他和他们而言,他就是一个征服者。这个他们见惯了的驼背,谦卑的加利利渔夫身体笔挺地走着路,端庄肃穆,比士兵们高大的多,高大得就像一个被他的子民和他的卫兵围绕着的国王。从没有人看到过这样气度威严的他。人群里到处响起骄傲,欢快的声音:“那是彼得!他在去主那里!”似乎每个人都忘记了等待着他的痛苦时刻和死亡。他们怀着平静但是庄重的献身之心走着,内心充满了静谧,他们觉得,除了那一次在耶路撒冷郊外的骷髅山上的死亡(1),从来没有和这一刻比肩的时刻出现过。正如先前的死亡救赎了世界,这一次的死亡将救赎罗马。

路边的人停下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惊讶地看着这个圣洁的老人,此时,那些跟着他的人搂着看客们的肩,平平淡淡地对他们说:“看看他是怎么死的,这个正直的人,这个认识基督,向世界宣扬爱的人是怎么死的。”稀里糊涂的看客们一边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个有罪的人。

一路上,所有街道上常见的叫嚷声都停止了。那支队伍在新建筑间行进,他经过新造好神庙的白色廊柱,那些神庙似乎是要把它们头顶的蔚蓝色苍穹给举起并支撑起来。他们默默地走着。只有他们祈祷的低喃声,士兵们的武器和铠甲撞击的哐啷声偶尔打破环绕他们的寂静。彼得听着这片海洋般的祈祷声,他的脸庞闪耀着无限的欢乐,因为他数不清祈祷的万千人数。他觉得他终归还是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知道他终其一生宣扬的真理将淹没世界,什么也阻挡不了这真理。他抬头仰望无垠苍穹。

“主,”他祈祷。“你命我占领这座驾驭世界的城市,我占领了。你命我在这里建立您的都城,我建立了。它现在是您的城邦,主,我要回到您的身边,因为我曾努力地工作过,休息的时候到了。”

在经过神庙时,他对着它们说:“你们将属于基督。”

拥挤的城市里,大街小巷塞满了熙熙攘攘的罗马世界居民,看着从眼前掠过的他们,他淡然地对他们说:“你们的后代将供奉基督。”

他接着往前走,他知道他得胜了,意识到他打了多么大的一个胜仗,领会到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平心静气,使得他周围的人大为惊奇。

禁卫军带他穿过凯旋桥——伟大的征服者们在进入罗马时,就是从这座桥上接受全城的欢迎的——就仿佛征服者们对他的征服表示出了难得一见的敬意。接着,他们走上通往海战演习场,也就是演练海上作战和水上演出之所的道路,他们还走过了举办马车竞赛的赛马场。从台伯河对岸区而来并加入到队伍中的基督教信徒人数众多,多得让经办行刑具体事务的百夫长开始慌张。他隐约想到,他押送的那个在自己追随者们中间走过的人是个高级祭司,他担心手头没有够用的士兵。

但是没有一声愤怒的叫喊从这群人的口中发出。也没有要暴动的迹象。所有的面庞上显露出的都是对这一刻的深以为然,庄重,欢乐,对这一刻的伟大意义的知晓,以及对不可知的期待。他们中的很多人回忆起基督在各各地受难时的大地震动和死者复生,有人认为类似事件会给这位伟大的使徒过世打上烙印。有的人甚至猜想基督是否会从天而降,对世界进行审判,是否会召唤他们享受救世主的体恤。

但是在那宁静平和的一天,没有什么昭示世界即将走向末日的迹象。群山看似在休息,在晒着太阳。一行人最终停在赛马场和梵蒂冈山的山坡之间。士兵开始挖坑。另有人在放置十字架,木槌和铁锹,并等待禁卫军完工。民众一如既往地老实安静,围绕着他们屈身跪下。

太阳照在使徒身上,把他裹在白色和金色的阳光里,他转身最后一次看向这座城市。在他身下的远处,日照下的台伯河波光粼粼,翠色葱笼的马尔斯原野从河岸伸向远方。再高一点的地方是沾满血腥的弗拉维王朝的开创者恺撒·奥古斯都的陵墓;低处散乱地分布着尼禄刚刚开始修建的纪念浴室;再低一些的地方是庞培剧院。之后,是在其他纪念建筑和建筑物间的断档间显露出的尤利娅会堂,数不尽的庄园回廊,庙宇,廊柱和多层的大型建筑物。但是真正抓住使徒的目光,让他凝视着遥遥远处的,是占满了公寓楼和房舍的山头,是一片巨大的蚂蚁一般的人潮,人潮至远处的边缘和蔚蓝色的天际相弥合。这是邪恶的巢穴,使徒心想,但是也是一座强大,疯狂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之都,同时也是人类最大的压迫者,法典与和平的制定者,它无所不能,无懈可击并且永恒不灭。

被士兵包围的彼得把自己视作一位看到自己王国的君主。“你被救赎了,是我的了。”他默默说道。那里没有人在,既没有挖坑的士兵,也没有集合的基督徒,他们猜不到,也意识不到一位真正的罗马国王正站在他们的中间。恺撒会来了又走,一波波的蛮族人会汹涌而来然后消失不见,年华会流逝,但是这位老人将一刻不停地统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