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第2/3页)

佩特罗尼乌斯的酒杯是稀有的宝贝,它们不是闪闪发光的黄金就是珍贵的宝石,而且还被艺术大师们雕琢过。尽管赠送礼物是罗马的一个惯例,就餐者们还是感到高兴。有人开始感谢和赞美他。有的人强调哪怕是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上和他的宾客们饮宴时也没有这么大方。但是这个举动完全超乎寻常,超出了任何正常的奢侈期望,有的客人认认真真地推辞起来。

他却只是拿起一只米列内碗,一件犹如火红的雾虹,把所有的光芒都比下去了的无价艺术品。

“我一贯用这件东西向塞浦路斯女王致敬。”他说,噙着某种自己独有的快乐微笑。“从现在起,就让其他人的嘴唇再也触摸不到它吧,让其他人的手再也不能为了向其他神明致敬,用它洒出酒水吧。”

他把这件宝贝往撒过藏红花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扔,它摔到了地上,碎裂成片。宾客们惊讶地瞪着眼。

“开心点!”他对他们说。“别那么一副惊讶的样子!体弱和高龄是我们人生最后阶段的可怜伴侣。但是我将给你们一些忠告和一个良好的示范。你们不必等待体弱和高龄的到来,你们知道。你们可以在体弱和高龄到来之前走开。而那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你在做什么?”一些迷惑的声音问。

“我最爱做的事情:饮酒,享乐,听音乐,抚摸你们见到的我身边这幅天仙般的躯体,然后头戴玫瑰花环入睡。我已经写好了对恺撒的告别辞,不过,如果你们想听,我将很高兴把它读给你们听。”

他从倚靠着的紫色靠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开始阅读。

“恺撒,我知道你等不及要见我,你的帝王之心日夜思念着我。我知道,如果是你拿主意,你会赐给我大量礼物,让我做禁卫军的长官,并且命令提盖里努斯扮演众神为他设定的角色,即在你毒死你的姐姐多米提娅后继承的庄园里养驴。原谅我,我眼下不能去见你了,我以冥界的所有鬼魂,包括被你杀害的母亲,妻子,兄长还有塞涅卡的鬼魂发誓。”

他继续往下读。“生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从中抓取最珍贵的宝石。但是生命中还有我无法承受的恐惧。啊,请别认为在你杀害你的母亲,妻子,兄长,火焚罗马,把这个帝国的所有正派之士送到地狱里时,我受到了特别的冒犯。不,你这个吞食自己子女的克洛诺斯(1)的孙子。死亡是人类传承的一部分,没人指望你会有其他的举动。但是一年又一年,听你唱的歌,看你瘦的干巴巴的双腿在古希腊战舞中踢打,听你的音乐,你的朗诵,以及你的难听史诗——你这个可怜的蹩脚诗人——我的耳朵受到荼毒,使我难以忍受,促使了我决定宁愿一死。听见你的声音,罗马堵上了耳朵,整个世界笑话你,我也再不能替你羞愧脸红了。刻尔柏洛斯(2),这只守卫地狱大门的两头犬的咆哮也许会提醒我想到你,但是它的伤害不会有这么深。我绝对用不着非得假装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你瞧,而我也用不着非得为他的声音抱歉不可。”

他最后用一道忠告作为结尾。“祝安康,不过别唱歌了。杀人吧,但是别写诗了。投毒吧,但是别跳舞了。焚城吧,但是别弹七弦琴了。这是你从优雅裁判官佩特罗尼乌斯这里得到的最有一点友好指导。”

就餐者们纹丝不动,他们被自己听到的内容吓呆了,因为他们知道,这记残酷的一击对尼禄的打击比失去帝国还要厉害。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写这封信的人不管他是谁都死定了,他们自己也可能因为听到这封信而陷入危险。

佩特罗尼乌斯爆出一连串的笑声,就好像他刚才不过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开心点!”他喊道,眼光从每个人身上依次掠过。“别害怕。听到的人没有必要宣扬我的信件内容,当然了,我是不会说出一个字的……除非在我们穿过斯梯克斯河的时候对卡戎(3)提及。”

他向他的希腊医生点了点头,并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那个希腊人立刻动作起来,用一根皮带绑紧了佩特罗尼乌斯的肱二头肌,切开胳膊肘里面的血管。血喷向餐床上的坐垫,溅了抱着他脖子的尤尼斯一身。

“老爷,”她低喃着朝他俯去,“你觉得我会让你孤身一人走吗?”

“我希望你可以。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你活下去。”

“即使众神让我长生不老,”她微笑道,“即使恺撒给了我统治世界的权力,我还是会追随你。”

佩特罗尼乌斯微笑,他坐起到足够让她的嘴唇碰到自己嘴唇的高度。

“那么就和我一起来吧。”他说。

她对着医生伸出手臂,俄顷,她的血与他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佩特罗尼乌斯对歌唱者示意,诗琴的琴声和歌唱声又一次在芬芳馥郁的空气中响起。首先,他们唱了悲剧《哈莫迪乌斯》,这位著名的雅典人杀死了暴虐的希帕科斯,接着是阿那克里翁的田园故事,故事里,一个温柔的诗人在家门口发现了阿弗洛狄忒的孩子,那个婴儿又冷又饿,嚎啕大哭。

“啊,神明们是多么地冷漠无情,”诗人唱着,抱怨着,他怜悯那个嚎啕大哭的小家伙,将他抱起来,温暖他,擦干他小小的羽翼,可那个忘恩负义的丘比特却给了他一箭,自此他便再也不知道安宁是个什么滋味。

佩特罗尼乌斯和尤尼斯依偎在一起,他们听着音乐,脸色迅速变白,像一对神仙眷侣般飘忽地微笑着。

歌声停止时他下令端上更多的食物和酒水,并且继续愉快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那种餐床上的人在就餐时谈及的轻松愉快的话题。接着,他把那个希腊人召过来,把他切开的动脉给绑上一会儿。

“走之前我想小睡片刻。”他说。“塔那托斯来了,但是我想先和许普诺斯呆上一小会儿。”

他迷迷糊糊地陷进无知无觉的睡眠中。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犹如一朵苍白的花朵,尤尼斯没有生命的头颅落在他的胸口,他静静地把她挪到坐垫上,挪到他的身侧,这样,他就可以多看到她一次,并且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动脉被再次打开。

歌唱者们看到他的目光,又唱起了阿那克里翁的另一首歌,琴弦被柔和地拨弄着,好不盖过说话的声音。

佩特罗尼乌斯脸色越发白了。

“允许我,朋友们——”乐声消逝的时候,他开始说出最后的语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去的是……”

他没有说完。他的胳膊再次搂紧了尤尼斯,他的脑袋落到了坐垫上,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