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7页)



“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问。

“快了。”我说。去年她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的也是快了。自从上一次回蒂诺斯,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

短暂的停顿。“别等太久。我想看看你,趁他们还没给我绑上铁肺。”她大笑起来。这是她的老习惯了,面对霉运开个玩笑,插科打诨,哪怕流露出最轻微的自伤自怜,也要对自己加以鄙视。它还有一种自相矛盾的效果,按照我的测算,它既缩小了不幸,又放大了不幸。

“如果可以的话,回来过圣诞节吧。”她说,“一月四号之前回来,哪一天都行。萨丽娅说那一天希腊有日食。她从互联网上读来的。咱们一起看日食。”

“我尽量,妈妈。”我说。

这就像有天早晨醒来,发现一头野兽在家里徘徊。我觉得哪儿都不安全。她在这儿,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拐角,无声地踱着步,悄悄地逼近,永远用一块手帕擦拭着脸颊,抹去嘴里不断流出的口涎。我们的房子空间狭小,逃开她是不可能的。我尤其害怕吃饭的时间,到时候就不得不忍受这样的奇景:萨丽娅撩起面罩的底边,将一匙又一匙的食物送入口中。看到这一幕,听到这声音,我肚子里真是翻江倒海。她吃起东西来声音很响,嚼到一半的食物老是湿答答的,啪的一声,掉到盘子里,桌子上,甚至地板上。任何液体,哪怕是汤,她都必须用吸管来喝。吸管平时就放在她母亲的手提袋里。她用吸管嘬肉汤,嘬得吱吱唧唧,咕咕噜噜,而且总要把面罩弄脏,肉汤顺着下巴往下流,流到她脖子上。第一次,我要求离席,妈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所以我就训练自己挪开目光,听而不闻,可这并不容易。有时我走进厨房,她也在那儿,坐得笔直,玛达丽娜正在往她脸上抹药膏,预防皮肤发炎。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倒数,算着日子,妈妈说过,玛达丽娜和萨丽娅只待四个星期。

我希望玛达丽娜是一个人来的。我喜欢玛达丽娜。我们,我们四个,坐在我家大门外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她喝着咖啡,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脸上的棱角掩映在我家橄榄树的树阴下,金色的草帽戴在她头上,本该显得滑稽可笑——谁戴都会可笑的,比如妈妈,可是玛达丽娜不一样,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优雅来得不费吹灰之力,仿佛这是一门与生俱来的技艺,就像你有本事把舌头卷起来。和玛达丽娜在一起,从来不会无话可说,故事一个接一个,从她嘴里流淌而出。有天上午她和我们谈起了她的旅行,比如说去安卡拉那一次,她在恩古里苏河边闲逛,喝掺了拉克酒的绿茶,还有一次,她和贾纳科斯先生去肯尼亚,骑在大象背上,在多刺的金合欢树之间穿行,甚至坐下来,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喝玉米粥,吃椰浆饭。

玛达丽娜的故事唤醒了我心里长久以来的躁动。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冲出家门,闯荡世界,勇往直前。相形之下,我在蒂诺斯的生活就显得过于平凡。我预见到自己的人生慢慢展开,不过是一片虚无,没完没了地向外延展,所以我干脆把自己在蒂诺斯度过的大部分童年岁月付诸蹉跎,我感到我是自己的一个替身,一个代理,仿佛那个真正的自我在别处栖息,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与这个晦暗、空洞的自我复合。我觉得我是孤岛上的逃奴,自己家里的流亡者。

玛达丽娜说,在安卡拉的时候,她去过一个叫库乌卢公园的地方,看天鹅在水中游来游去。她说那水光让她目眩神迷。

“我开始狂想了。”她大笑着说。

“你没有。”妈妈说。

“老毛病了。我说得太多了。我原来总是这样。你还记得我给咱俩惹了多大的祸吗?我在课堂上说起来没完。你从来都不犯错误,奥蒂,你那么认真,那么好学。”

“很有趣,你的故事。你的生活很有趣。”

玛达丽娜眼皮一翻。“得了,你知道中国人的诅咒⑤。”

“你喜欢非洲吗?”妈妈问萨丽娅。

萨丽娅拿手帕捂住脸,没有回答。我很高兴。她说起话来会发出最古怪的声响,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音色,一种奇特的混合,既像大舌头般口齿不清,又好像着嗓子里含着漱口水。

“哦,萨丽娅不喜欢旅行。”玛达丽娜说着,掐掉了香烟。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相。她看都没看萨丽娅,完全不需要她的同意或反对。“她还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嗯,我也没有。”妈妈还是对萨丽娅说,“我喜欢待在家里。我猜我只是从来没找到什么理由,让我非离开蒂诺斯不可。”

“不只是你,”玛达丽娜说,“我也想留下,真的。”她摸了摸妈妈的手腕。“你们知道我走的时候最怕什么吗?我最大的担心?没有奥蒂我可怎么活下去?我发誓,一想到这个我就六神无主。”

“你干得挺好的,看上去……挺好的。”妈妈慢吞吞地说着,从萨丽娅身上挪开了目光。

“你不明白。”玛达丽娜说,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不明白的人,因为她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要是没有你妈,我根本撑不到今天。她救了我的命。”

“你又开始狂想了。”妈妈说。

萨丽娅仰起脸,眼睛眯着。那是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天上,在一片碧蓝中,无声地划出航迹,留下一条长长的、雾化的尾巴。

“是我父亲。”玛达丽娜说,“奥蒂从他手里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对我讲话。“那是那种天生的恶人。他鼓眼泡子,脖子短粗,脖梗子上长了颗黑痣。还有拳头。砖一样的拳头。他回到家,哪怕一件事都没做,只要听见门厅里他的靴子声,他钥匙的叮当声,他嘴里的小曲,对我就已经足够了。他发火的时候,总是从鼻子里往外喷气,死死地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沉思,然后他抹一把脸,对我说:好啊,丫头,好啊,你就知道什么要来了——风暴,风暴就要来了——来了就停不下。没人帮得了你。有时候,他刚开始抹脸,或是朝胡子上喷气,我眼前就黑了。

“我后来也遇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真希望我没碰上过这些人。可我碰上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要稍微看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全都一样,最多有点儿小差别,只不过有人更圆滑些。他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魅力,或者很有魅力,可以让你上当受骗。可其实呢,他们都是不快乐的小男生,陷在自己的愤怒里不能自拔。他们觉得委屈。他们没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所有人爱他们爱得都不够。他们当然盼着你能爱他。他们想要你搂着他们,摇着他们,抚慰他们。可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是错误的。他们接受不了。他们无法接受和自己的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到头来他们会因此恨你。这一切永远没个头,因为他们恨你总是恨得不够。没完没了——那些痛苦,那些道歉,许诺,食言,由此而来的一切不幸。我第一个丈夫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