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了不起的盖茨比 第一章(第4/6页)

我们三人都俯身去看——果然指关节处烧成了黑青色。

“这是你造成的,汤姆,”她数落起来,“我知道你并不是有意的,可是你造成的。这是我咎由自取,嫁了你这个鲁莽的男人,嫁了你这个又高又大的、四肢发达的——”

“我讨厌你说四肢发达这几个字,”汤姆生气地说,“就是开玩笑也不行。”

“四肢发达。”黛西又说了一句。

有时候,黛西和贝克小姐一下子就轻松地说起话来,毫不惹人眼目,只是一些不打紧的玩笑连真正的聊天也算不上,这种谈话就像她们身上穿的素衣和她们那无所欲望无所表情的眼睛一般清爽。她们坐在这儿,也知道我和汤姆在这里的存在,仅此而已,她们只是稍事一点儿客套和愉快的神情,使气氛显得和睦罢了。她们知道晚饭很快就会结束,在这之后一会儿傍晚也会过去,被人们随便地置在脑后了。这和西部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西部人总是在跟傍晚争抢时间直到夜幕的降临为止,在这一段时间里人们总是不无失望地还在期待什么,或者说是怀着一种紧张的心理在担心傍晚结束时刻的来临。

“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未开化的人了,黛西,”我在喝完第二杯略带苦涩可又颇有滋味的红葡萄酒时说,“你就不能谈一谈关于庄稼之类的事吗?”

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指,可不料被汤姆接了过去。

“文明正在走向毁灭,”他激动地说,“我现在是个可怕的悲观主义者了。你读过一本叫戈达德的先生写的《有色帝国的兴起》的书吗?”

“噢,没有。”我回答说,对他说话的语气颇感吃惊。

“哦,那可是本好书,人们都应该读一读。书的主要思想是,如果我们再不当心的话,白色人种将要——将要被彻底地征服了。书里都是科学的资料,而且它已经被证明了。”

“汤姆现在变得深奥起来了,”黛西说,脸上一副忧伤可又无所思的神情,“他读一些非常难读的书,里面尽是些长长的术语。刚才我们说的那个词是——”

“反正,这些书都是颇具科学性的,”汤姆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坚持说道,“那位老兄已经把整个情况说得很清楚。我们这一占着统治地位的白色人种必须百倍地警惕,否则其他种族就要占上风了。”

“我们一定得把他们打垮。”黛西朝着红红的太阳愤愤地眨着眼睛说。

“你们应该去加利弗尼亚州生活——”贝克小姐说,可是汤姆在椅子上沉重地摇晃了几下打断了她的话。

“作者的观点是我们是北欧日耳曼人的后裔。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经过稍微的踌躇之后,他朝黛西轻轻地点了点头,把她也包括到了其中,此时的黛西又向我眨起眼睛。“——是我们创造了迄今构成文明的一切事物——哦,譬如说科学、艺术、等等。不是这样吗?”

在他这种专注的神情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东西,好像他的比从前越发严重的刚愎自用的品性不能再对他满足了。就在这个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管家离开了门廊,黛西抓住了这个短暂的机会向我俯过身来。

“我给你讲一个我们家的秘密,”她很有兴致地小声说,“是关于我们管家的鼻子,你愿意听一听这个故事吗?”

“哦,这正是我今晚来这儿的目的。”

“哎,他从前可不是一个管家的;

他曾是个专门擦拭银器的匠人,在纽约给一家可容纳两百人的银器店擦洗银器。他每天得从早晨干到晚上,直到后来这工作开始影响到他的鼻子——”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贝克小姐提示说。

“对,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工作。”

此时,最后的一抹太阳的余晖满带着诗情和爱恋照在她那娇艳的面庞上;她那动人的声音吸引我倾着身子屏息地聆听——接着余晖消逝了,条条光束不无遗憾地离开了她,那依依不舍就像是顽童在黄昏时不忍丢下热闹的街市而离去一样。

管家又走了回来,在汤姆的耳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汤姆听后蹙起了眉头,推过椅子,没说一句话就进屋去了。汤姆的离开似乎更促动了黛西内心的什么情绪,她又一次向我俯过身来,声音像唱歌一样的悦耳。

“我喜欢在我的饭桌旁看到你,尼克。你让我想起了——一朵玫瑰,呵,绝对是一朵玫瑰。难道不是吗?”她转过身去要贝克小姐给予肯定:“不像是一朵玫瑰吗?”

她说的一点儿也不是事实。我没有一丁点儿像玫瑰的地方。她只是兴致所至随口说出而已,可是在她的身上却有一股激情的暖流在涌出,仿佛她的那颗心就隐藏在她的那些急速的、撩人心意的话语中间,通过它们她的心灵极力要向你和盘托出。随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在桌子上,道了声歉走进屋里去了。

贝克和我不知所措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正要开口说话,她忽然迅速地站了起来,“嘘”了一声警告我不要吭声。那边的屋子里传出压低了的激语声,贝克小姐大胆地探着身子,想听到些什么。这低语声波动在似能听清又听不清之间,忽儿低了下去,忽儿一下子又高了起来,最后终于完全停止了。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

“不要说话,我想听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吗?”我不解地问。

“听你这口气,你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贝克小姐真的吃惊了,“我以为这事人人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

“哦——”她迟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