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现在回家未免太早。我们散散步好不好?”陈主任提议道。

“我想早点回去,”她低声回答。

“迟一点也没有关系,你迟半点钟回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我想你在家里一定很寂寞,”他说。

她觉得末一句话搔着了她的痒处。她想拒绝他的提议,她想分辩说她在家里并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紧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她的脚却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夜并不深,可是显得十分凄凉。街灯昏暗,店铺大半关了门。只有几家小食店还在营业,虽不冷静,却也没有往日那样热闹。寒风暗暗地吹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带着怕冷的样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变了,”他带着一点威胁的调子在她的耳边说。“过两天还要更荒凉!”

她不讲话,只顾埋头跟着他的脚步走。她的眼前还浮动着胜利大厦门前淑女贵妇们的面影。“她们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们走过她住的那条街口,她甚至忘记抬头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楼房。他们走向江边。他们顺着那条通到江边去的马路走着。马路蜿蜒地向下弯。他们转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对岸的地方站住了。他们靠着石栏杆,眺望对岸的星星似的灯火。江面昏黑,灯火高低明灭,象无数只眼睛在闪动,象许多星星在私语。

就在这一段马路上,离他们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对恋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着石栏杆。两个人咕噜地一直讲个不停。

“我在这个鬼地方住够了,也应该走了,”他自语似地说。

“住在这里,觉得这里不好。到了别处去,又不知道怎样,”过了半晌她也自语似地说。

“无论如何总比这个鬼地方好。兰州天气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说。

“我要是去兰州,我的工作不会成问题罢?”她忽然问道。

“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兴奋地说。“那么你决定了!”

“我还是决定不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说真话,还是开玩笑。

“我们明天再谈去兰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这种事情,”他连忙岔开说。“你看夜多么静,我真想写首诗。”

最后一句话差一点惹她笑出声来,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问道:“陈主任还写诗吗?”

“我新诗旧诗都爱读,也偷偷写过几首,写得不好,怕你见笑,”他带点慌张、也带点得意地答道。

“没有想到陈主任还是位诗人,我倒想拜读陈主任的诗,”她说。

“你不要再叫陈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罢,”他央求道。

“我们叫陈主任叫惯了,改不过口来。还是叫陈主任顺口些,”她带笑回答说。她有点兴奋。她起了一点幻想,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横顺以后要改口的,”他想出这句双关活,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才补上一句:“在兰州我是经理了。”他笑了笑。

“我们将来逃到兰州来,没有办法,向陈经理要碗饭吃,你不要板起面孔拒绝啊,”她也故意笑着说。

“将来?你不是大后天就走吗?”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他的热气喷到她的脸颊上来了。她便把身子移开一点。“我还没有决定啊。”接着又加一句:“我不能够丢开他们一个人走。”

“你不能放弃这张飞机票啊。而且你不应该为别人牺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他们可以随后跟来,而且……”他着急地说,他把一只手突然伸出去轻轻搂着她的腰。她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脸红,心也跳得厉害。她没有功夫分析她这时的心理。她极力约束自己。她打断他的话:“你看对岸,看江面,看我们周围,多宁静,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静,我们何必自相惊扰。你有任务当然应该走。可是我赶去做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爱你啊,”他鼓起勇气激动地在她的耳边说。

这句话对她并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惊。她浑身发热。心跳得更急。她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把头埋得更低,眼睛望着黑暗的水面。

“你现在知道我的心了。你还不跟我走么?”他还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

她看见丈夫的带哭的病脸,他母亲的带着憎恶的怒容,还有小宣的带着严肃表情(和他的小孩脸庞不相称)的苍白脸,她摇着头痛苦地说:“不!不!不!”他以为她在表示她不愿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三个“不”字里含着什么意思。

“为什么还说‘不’呢?难道你不相信我?”他温柔地问道,一只手还放在她的腰间。他俯下头去,想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头刚刚挨近她的脸,闻到一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胆地伸过嘴去亲了一下她的左边脸颊,同时放在她腰间的右手也搂得紧些了。

“不!不!”她吃惊地小声说,连忙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他也跟到她身边,还要对她讲话,刚说出一个“我”字,她忽然摇摇手说:

“我的心乱得很。你送我回去罢。”她又害羞,又兴奋,可是又痛苦;而且还有一种惶惑的感觉: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啊,”他低声催促道。

她不作声。她的脸仍然发热,左边脸颊特别烫,心不但跳得急,好象还在向左右摇来摆去。她没有一点主意,她的脑子也迟钝了。江面上横着一片白蒙蒙的雾,她也没有注意到雾是什么时候加浓的,现在却嗅到雾的气味了,那种窒息人的、烂人肺腑似的气味。夜在发白,雾弥漫到岸上来了。雾包围着她。她除了他外,看不见一个人。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被雾吞食了。她有点胆怯。她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说着:“我只会累你们。”她打了一个冷噤。她再说一句:“我们还是回去罢。”先前被引起来的那一点浪漫的情感已经消失了。

“时候还早呢!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说。

“我想早点回去,”她短短地说。“明早晨八点钟我在冠生园等你。”

“那么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郑重地叮嘱道。他很高兴,他相信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