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2章(第3/4页)



这时两人已走到树林前面,一条曲折的小径把他们引进树林里去。他们初进去的时候,树林并不浓密,到处都是阳光。后来树林渐渐地密了。参天的松柏遮住了阳光,虽然还让它撒下一些小的斑点,但树林里没有一点热气。他们一面听着蝉声,一面很舒适地在林子里走着。转了几个弯,他们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口井,井旁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拴了一个桶。前面有一所茅屋。茅屋前有一个老头子坐在竹椅上用柳条编篮子。他的脚下不远处躺着一条黑狗,在那里晒太阳(这一段树木稀少,看得见太阳了)。黑狗看见人便跳起来,望着他们狂吠。老头子连忙站起把它唤回去,一面带笑地招呼他们:"从海滨旅馆来的吗?"

他们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周如水惊讶地问道。

老人望着他们得意地微笑,一面答道:"我一看就认得。

我在这里住久了。这几年每年夏天总有不少的人到这里来,都是从海滨旅馆来的……我的眼睛不会错……本地方没有这样漂亮的人物……海滨旅馆修好还没几年……我在这里却有十几年了。"他说完,又掉转头向里面叫了一声:"琴姑。"

里面响起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应声。老头子又在外面叫道:"搬两个凳子出来。"

茅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天真的姑娘。她脑后垂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身上穿得整齐,只是两只袖子卷到了肘上。

她一只手提一个竹凳子,走到客人的身边放下,还说了声"请坐",便回到老头子身边,站在他的椅子背后,偷偷地看这两个不寻常的客人。

"这是你的女儿吗?看相貌就知道很聪明,"张若兰带笑说,使得那个姑娘露出笑容,同时又红了脸。

"不,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侄女,是我兄弟的孩子。

他们夫妇很早死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在我自己没有儿女,我从来就没有娶过亲,也是孤零零的,因此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这孩子很不错。"

他说到这里,便掉过头用爱怜的眼光看她,脸上还现出得意的笑容。他又回过头来说:"她待我很好,真和待亲爸爸一样。

她人又聪明,做事又能干。她的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少不得要给她找个好女婿,使她过点好日子,才算了结我的一件心事。我老是留心着,可是总选不到一个中意的,真是不容易选埃"他又望他的侄女,然而姑娘已经跑进去躲起来了。他便回转头看这两个客人。看见他们都注意地听他说话,他更得意,不等他们回答又冒昧地说:"你们两位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对。这样一对好夫妇,我是第一次见到。"

张若兰听见这话,她的脸马上通红,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周如水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同时还有另一种感觉。这是欢喜,是惊疑,是悲哀,是畏惧,是陶醉,他分辨不出来。他马上掉过头去看她,看见她的那种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但是他勉强做出庄重的样子,对老头子说:"老先生,你不要乱说,她还是一位小姐。我们是朋友,两个人到这里来避暑的。"他说了,又有点后悔不该这样地更正。"就让老头子相信我们是夫妇不更好吗?"他这样想。

"真的?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埃"老人带笑说,一面仔细地看了他们几眼。他接着更正道:"我的眼睛花了,头也昏了,说话没有次序,请你们不要见怪才好。"

张若兰刚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周如水也笑了。

这样地把问题结束以后,那个老头子又唠唠叨叨地向他们叙说自己的身世:他姓王,年轻时候也读过书,而且学到一手好拳,后来又当过兵。他满望升得一官半职,谁知经过了无数的战阵,出过力,拿生命去冒过险,结果是别人升了官,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小兵。他便离开了军队,在东北混了好几年,就跑到这里来。后来他得到了看守树林的职务,在这里也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如果告辞的时候,老头子不向他们说那一句奇怪的话,他们在归途中也许会起劲地讨论一些都市与乡村的问题,他也许会热心地向她宣传他的"土还主义"。然而那老头子毕竟说了。原来他们临走的时候,老头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我很奇怪:像你们这样好的一对,为什么不早早成家?要是在从前,像你们这样年纪的人早就有了孩子了。"

他的这一番话把他们两个人弄得满脸通红。他们又不便当面向他发脾气,只得忍住羞,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告辞走了。

在归途中两人的心情和来时便不相同了,好像有一堵墙隔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知道彼此的心,知道各人在这时候想些什么,然而快到接近的时候,他们的心又离开了:像撞着了那堵墙似的,他们急急地把自己的心收回来,但过后又再去试探彼此的心。

张若兰比较冷静些,而且性情温柔,所以便是在心里她也是很稳重的。她从来不让自己的思想走到极端,处处不肯失去她的少女的矜持。像她这样的人甚至在进攻的时候也要守住自己的阵地。但是周如水便不同了。他虽然比较热情些,但他又是一个犹豫过多的人,因此他的热情常常被顾虑冲淡了。他有时竟然没有丝毫的勇气,变成了非常胆怯的人。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肩并肩走在路上,相隔得这么近,却不交谈一句。各人都沉溺在思索里,都在回忆老头子的一番话。张若兰愈想愈觉得害羞,但是她却喜欢这个思想。她想说话去试探他的心理,同时她又害怕因此失掉她的少女的矜持。她只是期待着,等候他来进攻。但周如水并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勇敢的男子。在未离树林时他还有很大的勇气,可是在听了老头子的一番话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都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想:她也许会怪他冒昧唐突,笑他会有这种野心,或者甚至因此看轻他,以后不再理他也未可知。这样想着,纵然前面有很多的机会,他也没有勇气去利用它了。在路上他被矛盾的思想追逼着。他时而喜欢老头子说了那一番话,时而又抱怨老人不该如此大胆地说。

他有时居然鼓起了勇气要对她说话,但是话一到口他的勇气就消失了,始终不曾说出来。最后还是她开了口问他将来的计划。她也许盼望着他的另一种回答。然而他却开始向她宣传起他的"土还主义"以及其它的主张来。他居然以这些伟大的思想自夸,而其实他拿它们来掩饰自己的弱点,来做避箭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