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2章(第2/3页)



"仁民,你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陈真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不毁灭,陈真的精神也就不会死。"方亚丹理直气壮地说道。

"精神不死,这不过是一句骗人的话,我就不相信它。"吴仁民愤慨地说。"工作,工作,难道我们就只是为着工作生活的吗?不错,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可是那时候他的骨头已经腐烂了。谁看见他的精神活起来?你看。"他伸出手去指着墙上的一张女人的照像。"这是我的瑶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从前我每次回家稍微迟一点就要使她担心,或者写文章睡得晚一点,也要被她催好几次。她关心我的饮食,关心我的衣服,关心我的一切。有时我不听她的话,她就要流眼泪。可是现在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现在随便做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够对我说一句话了。同样,陈真常常说他有他的爱,有他的恨,他把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散布在人间。可是现在他所爱的还在受苦,他所恨的还在作恶,他自己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看见谁受到他的爱,谁又蒙到他的恨来?黑暗,专制,罪严依旧统治着这个世界,可是他现在却不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说我反抗的话了……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管我的身体怎样强健,有一天我也会像陈真那样地睡在地下。在我的头上,黑暗,专制,罪恶,那一切都仍旧继续着狂欢,然而我到那个时候,连呻吟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他说到这里,接连叹了两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便又拿出一根纸烟燃起来用力狂抽着,一面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兴奋了,而且你太热情了,"方亚丹诚恳地说,"我们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应该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你太热情了,怪不得有人说你卤莽,又有人说你是一个罗曼蒂克的革命家。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个政变,也不是一个奇迹,除了用你所说的迂缓的方法外,恐怕就没有捷径了。革命是不能够速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是的,必须忍耐,"吴仁民大大地喷出了一口烟,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会说:怎样地著书,出刊物,阐扬真理,或者先到外国去研究几年,熟读几本厚书,或者甚至把毕生的精力耗费到旧书堆里,然后自己写出一两本大书来,就相信这几本书会造成一种精神的潮流来感动千千万万的人。我劝你不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来李剑虹就做着这样的梦,他见到一个青年就向一个青年鼓吹:应该怎样读书,怎样研究学问,学习两三种外国文,到外国去留学,今年到日本,明年到法国,后年又到比国,这样跑来跑去把一个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国来。回来做什么?唱高调。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样把贩来的洋八股应用到中国社会上去。其实唱高调的那些人还是好的一种。这时候稍微有一点雾就会迷了他们的眼睛,升官发财在从前是他们所痛恨的,现在却变成了可走的路了。这就是李剑虹的成绩:他把一个一个有献身热诚的青年都送进书斋里或者送到外国去,他们在那里把热情消磨尽了才回到中国来,或者回到运动里来。一个一个的革命青年就这样地断送了。听说你不久也要到法国去。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贩点革命方略回来。"

"我——我不一——一定……"方亚丹迟疑地分辩说,整个脸都变红了。两种思想在他的心里交战,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一定?"吴仁民讥讽地说,"就说不去,不更痛快吗?

老实告诉你,大学校,实验室,书斋只会阻碍革命的精神。读书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神愈淡保我以后不高兴再在大学里教书了。那些资产阶级的子弟是没有多少希望的,我们应当注意贫苦的青年,我们不必去替资产阶级培养子弟。资产阶级的子弟,好的至多不过做个学者。然而学者只会吃饭。我最不满意李剑虹的,就是他开口学问,闭口读书,他的理想人物就是学者。你想,拿书本来革命岂不是大笑话。我看不惯他拿读书两个字麻醉青年,把青年骗得到处跑,所以我常常跟他争吵。陈真责备我爱闹意见,我知道这会使陈真痛心,然而我不能够让李剑虹去领导年轻人。"吴仁民说到这里又拿出了一根纸烟。但是他并不去点燃它,却用两根指头把它揉来揉去。

方亚丹是比较相信李剑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点李剑虹的影响。他不能够同意吴仁民的话,不过他多少了解吴仁民的心情,便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你的成见太深了。"接着他又说:"我走了,后天再来看你。"他开了门,用很快的脚步下了楼梯,走出去了。这些声音很清晰地送进了吴仁民的耳里。

"又是一个李剑虹的弟子,"吴仁民叹息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作声了。他把纸烟燃起来狂抽,同时又在想李剑虹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一些青年对他那样地信仰。他愈想,愈不能够了解,同时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门上起了重重的叩声。

"进来。"

门开了,一个黄瘦的长脸伸进来,接着是穿蓝布短衫的身子。

"蔡维新叫我来拿稿子,"朴实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吴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记了。"吴仁民吃惊似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文章昨晚就写好了,他原说今天早晨来拿的。"他在书堆里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着开会都没空,所以到现在才来拿。他还说纪念陈先生的文章要请你早些做好,"那个人客气地说。

吴仁民把文章找了出来,顺手递给那个人,一面说:"你拿回去罢。你告诉蔡维新,我明天去看他。我刚刚从陈先生的坟地上回来。"

那个人并不就走,却改换了语调问:"陈先生的坟已经做好了吗?"他的眼光停在吴仁民的脸上。

"做好了,蔡维新知道地方。"

"我们要去看他。陈先生那样好的人会碰到这种惨死……他妈的,我们要替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开了门出去。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吴仁民已经懂得了。

那个汉子的未完的话给吴仁民留下一线的希望,但是希望渐渐地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