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4章(第4/5页)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祝"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拼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俨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我们还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吧。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吸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动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的黑奴,比从前俄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做工的人叫做砂动。他们完全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做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老实农民,他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了厂里,别人告诉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你应该给我做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就有保厂的武装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砂动的。砂动初进厂都要带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工作的时间很长。每个砂动穿着麻衣,背着麻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砂动逃走被巡警一枪打死了……我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来的,我不能够用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那上下两排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嘴边喝,忽然又放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哎哟"相像,好像别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涕揩了,又掉过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们。还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馆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很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个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吧。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