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10章(第2/2页)



他把最后的一层纸剥去,手里就剩了一支发光的白朗宁小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面。他玩弄着手枪,忽然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苦笑。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没有子弹?"他低声问。

"子弹给亚丹拿去了。我不愿意拿回家里来,怕你用它自杀,"高志元起初这样地开玩笑,但是接着他又正经地用庄重的声音说:"是从蔡维新那里拿来的。工会会所一两天内就会被搜查,我们有个朋友在捕房里做包探,他给我们漏出风声来的。"

"蔡维新会有危险吗?"吴仁民不等高志元说完,就关心地问道。

"大概不会有危险吧。工会会所里现在弄得很干净,捕房来搜查,也不会发现什么反动的证据,还怕他做什么。蔡维新这几天为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志元的这些话很清楚地进了吴仁民的脑子里。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一点瘦,脸色很黄,眼睛一只大,一只校这个人前些时候还常常来找他。这个人是一个忠实的革命家,信仰单纯,但很忠实,很坚决。这个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没有疑惑,没有抱怨。但是现在这个人还为信仰忙碌着,并且正受着压迫;而他呢,他却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费在爱情上面了。是的,在这个时候别人正在从事艰苦的斗争,而他却在两个女人的包围里演他的爱情的悲喜剧。他已经离开了运动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他现在跟张小川还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思想像针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义务观念突然来责备他。他不能够替自己辩护。他也不能够再听高志元的话,这些话就像一条长的皮鞭在他的脑子上面不断地抽着。他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静寂的弄堂。

"仁民,睡吧,你的爱情的悲喜剧演得怎样了?为什么今天这样激动?"高志元说着就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手枪包扎好了,预备上床睡觉。

"你先睡吧。我现在还不想睡。我的头有点痛。"吴仁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灯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楼下的二房东关了总开关。

高志元低声骂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说话了。接着隔壁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已经到了一点钟。

"睡吧,"高志元催促道。

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却并不移动身子。他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花园。那里很静,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虫哀诉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声音是多么微弱。马路上偶尔有一两部汽车驶过。哀叫般的喇叭声打破了静寂的空气,似乎就在他的面前飞过,飞到远处去了,还带着很长的余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这哭声吵闹地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

他差不多没有一点感觉地在窗前站了这许久。渐渐地一切又静了下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一松手他就会落进黑暗的深渊里面去。三个女人的面孔接连地在黑暗里出现了。最后的一张凄哀的面庞含笑地望着他,比别的更长久地摆在他的眼前。但是这张脸也终于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这些面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个接连着一个,成了一长串,直通到黑暗里去。然后这些面孔变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么长的鞭子,看起来很结实,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惊了。他这许多天来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黑暗世界里还潜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这根鞭子并不是假相,那许多受苦的面孔是实在的,他亲眼见过的。

痛苦使那无数的人把自己锻炼成一根鞭子。有一天这根鞭子就会把整个黑暗社会打得粉碎。这根鞭子一定有这样的力量,只要有人把它拿在手里舞动起来。

这个世界并不是不可救药的。舞动这根鞭子,向着这个躺在黑暗里的都市打下去,打着那许多荒淫无耻的面孔,不,还打着整个旧的组织,看着它破碎。这是多么痛快的事。他应该起来担负这个责任,他应该为了这个责任牺牲个人的一切享受,就像陈真所做过的那样。但是陈真并不曾把鞭子拿到手里,并不曾打着谁的面孔,这个年轻人就死了。如今他应该来继续陈真的工作。他应该把鞭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亲眼看见它打在那许多人的脸上。

"打呀。"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鼓动说。他的全身因激动而战抖起来。他觉得一刻都不能够忍耐了。他用力压着窗台,好像它就代表着旧的组织。

"爱情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福气来享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就对自己说了。他这样一说似乎就摔掉了肩上的重压。

"打呀。"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鼓动他。于是他仿佛看见许多面孔都挨了打,甚至那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们。我不要毁掉爱情。"他半昏迷地自语道。

后来他摸索到书桌前面,去抓高志元带回来的手枪,但是他没有找到。他在书桌上面摸索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倒在靠背椅上,让黑暗把他包围着。他默默地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