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11章(第2/4页)



他看着这张脸,听着这些话,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记自己了。他一把就将她抱起来。但这并不是紧抱,他刚刚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松开了。他略带惊恐地说:"智君。"

他退了两步,然后捧着头睁大眼睛说:"不能够。在我们中间再也不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了。我已经把我交给智君了。"

"但是我并不要占有整个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倒使他吃惊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有点为难地望着她。

"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么?"她的面容改变了,她再没有一点悲痛无助的样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着他。她的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觉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后,他和她再不能够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为这个可惜。他在跟自己斗争。他想拿出一种力量来拒绝她。

"当然不可能,"他绝望地咬着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竖起两根眉毛冷笑两声,脸上现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损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厉害。我要报仇。难道我还要为他保守贞操?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睁大两只眼睛:眼睛是红红的,眼皮有些肿,眼睛里面射出报复的光,引诱的光,爱的光,在他的脸上盘旋,就像在找寻俘虏似的。

"玉雯,你会有这样的思想?你以为我爱上智君同时又可以跟你发生关系吗?"他惊惶地说。他这个人在别方面是很大胆的,唯有在恋爱上却是非常拘束,拘束到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实际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很认真的灵肉一致主义者。

"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也是可能的。"她并不放松他。

"但是智君不能够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够欺骗她,"他摇摇头说。他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够把眼光从她的脸上掉开。

"为什么说欺骗她?这不也是正当的?你在这一点上,原来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我以为你是个革命家,我倒错了。"她又在沙发上面坐下,打开手提包,在脸上重新扑了粉。她在表面上似乎安静多了,在心里她却不是这样。她现在还爱他,而且她现在就像在战场上战斗一样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话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为了要征服他的缘故才说这些话。"请你给我说明:为什么你几年前要爱我,如今又不爱我。我还不是同样的一个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还以为你是同样的一个人?"他有点动气地问道。"你抛弃了革命跑到那个官僚的怀里,跟着他过了这许多年,你还说你没有改变。单是你的面孔也改变得太多了。我能够在你现在的粉脸上找到从前的纯洁、勇敢的痕迹么?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着他,好像在说:"可怜我,你就不要说下去吧。"然而他要说下去,他感到了复仇的满足。

"但是我爱你的心思并没有改变埃这许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你。当时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处。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离开我一年,连信也不写一封来。你能够怨我跟别人结婚么?他是很聪明的,他乘着那个时机把我骗到了手。而且我嫁给他也还有别一种苦衷,这个我也不必向你说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们男人现在占着许多方便,你们可以随便跟多少女人发生关系。可是我们女人同一个男人结了婚,好像就盖上了一个印,我们永远就没有自由和权利了。"这些话都是她用力说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冒出火,她的脸更红,而且显得更有生气,更年轻了。

"玉雯,你歇一会儿,我看你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地相爱吗?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我现在也不爱你了。"他的话也是费了大力才说出来的。他这时候很痛苦。

她的脸色变了。她用一只手摸着额角,默默地埋下头去。她完全绝望了。

他把脸掉开,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为她的心破碎了。却不知道这其间她又恢复了勇气而且有力量站起来对他说:"你说谎。我知道你说谎。你说的绝不是真话。你并没有忘记我,你不能够说你现在不爱我。"

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马上回过头来。他把她的红红地发光的脸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的话并没有错。他不能够忘记她。他现在还爱她,同时他又更爱熊智君。

"仁民,不要这样顽固吧,不要自己骗自己吧,"她站起来用温和的声音哀求说。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这样寂寞,我需要你的爱来温暖我的心。我已经为从前的错误受够惩罚了。现在我怀着悔恨的心来求你的宽耍我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爱来医治我的创伤,鼓舞我的勇气。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吧……"他不能够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刚刚把嘴印在她的红唇上面,忽然惊恐地放开手,退后一步。熊智君……姓张的官僚……过去失恋的痛苦……这一切像栅栏似地隔在他们的中间。他用力说:"完了,玉雯,我们的关系从此完结了。"

"完结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你难道还记着从前的事情吗?"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么能够忘记从前的事情?"他红着脸挣扎着说。"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选择的丈夫?是的,我那时候受了他的骗,现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别的男人完全一样。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她看见希望渐渐地去远了,还忍着心痛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够干涉我,而且我随时可以脱离他。至于智君,她对我们并没有妨害。你也可以爱她,你也可以同她结婚。"

"那么你呢?"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够独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经济上帮助我。我们这样不是过得很好吗?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部分的爱情,我并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给智君,"她梦幻地说下去,她仿佛已经把希望抓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