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第06章(第3/4页)



"我们走吧,"佩珠对仁民说。她看见敏还留在这里,便唤敏道:"敏,我们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只手电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只电筒,就去拿了在手里,对着慧说:"这个给我。"

慧点了点头,但过后又猛省般地问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电筒吗?"

"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这两三年来敏就不曾用过电筒,只是因为怕引起一个痛苦的回忆。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个兵抓住要检查,那个叫做德的朋友来救了他。德牺牲了性命,他却因此活到现在。他想到那个朋友便不能够宽恕自己。那个晚上他手里拿了一只电筒,而且也许就因为那只电筒才发生以后的事情。电筒从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着回来。他以后每看见电筒便想起那个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这件事情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但是他们却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说话了。她痴呆似地看着敏的脸,她的脸上渐渐地堆满了疑云,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他掉转身子跟着佩珠和仁民往外面走了。等到他跨出们限,走下石阶到了街心时,慧忽然开了门跑出来唤他:"敏,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睡吧。我有话对你说。"

敏把电筒一按,用电光去照亮慧的脸。那张脸依旧是丰腴的,给浓发掩了右边的脸颊,眼睛里有泪光。他迟疑一下,他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他很想跑过去捧住她的脸颊狂吻,但是他马上就镇定下来,用一种冷淡的、几乎是粗鲁的声音说:"不,我走了。明天见。"他灭了电光,让慧消失在黑暗里去了。他仿佛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他没有一点留恋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他那个亡友德的鹰脸一般的面庞,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来:"敏,你走。"他的眼睛润湿了。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过你应当仔细地考虑啊,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

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吧。……你看,我很了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她的悲痛传染到仁民的心上,他爱怜地紧紧搂住她,好像这偎倚可以给他们把悲痛扫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来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们就不可以谈点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吗?"仁民的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她的心被打动了。

她还没有答话,他又继续说下去:"你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低声问道,她觉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起热来。

"因为我很关心你,"仁民的声音战抖着,他差不多要吻到她的脸颊了。"因为我愿意你过得幸福。你还记得我对明说的那段话吗?"

"那么你就看不出来我爱你?"佩珠觉得她全身发热快要热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迸出这句话来。

仁民温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来的。我是等着这一天的。"

"那么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心思?"幸福使佩珠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满意地笑着问道。

"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时我们本有机会相爱。但是那个时候我刚刚埋葬了爱情,我甚至憎恨它,"仁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见那些事情都向着他远远地退去了。

佩珠的美丽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上有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就像两颗明星似的。"我到了这里,是你把我的爱情鼓舞起来,你点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没有一点惭愧地对你说:我爱你……"他忽然换了语调用更低的声音要求道:"给我一个吻。"

佩珠把脸掉向他,热烈地说:"为什么我还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来的嘴。两个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动一下,电筒的光灭了。

"不会的,你的轮值不会来得这样早,"仁民梦呓似地说。

"这个轮值是不会有什么早迟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

佩珠梦呓似地回答。

"我会在心里记着你,我会哭你。我会更努力地继续你的工作,"他感动地说,热情在他的身体内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