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淑华还不大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但是她也懂得一部分,尤其是琴的声音和态度留给她的印象更深。此外还有一个事实鼓舞她:这是她的三哥写的文章。他会写出这样的话?她有点不相信。她打岔地问了一句:“这真是三哥写的?”

“不,是他翻译的,他引别人的话。这一段话真有力量!”琴答道。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这一段话上面。

“苏菲亚,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淑华好奇地问道。她以前也偶尔听见觉民同琴在谈话中提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她却不曾问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菲亚,一个二十多岁的俄国贵族小姐……”琴带着尊敬地答道。

“一个女革命党,”觉新不等琴把话说完(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便用严肃的

低声接下去说。

“女革命党?”芸吃惊地说。她听见琴读出那段文章,她还不大了解,那里面有好些新名词。不过她看过一些翻译小说,也略略知道一点西洋人的生活情形。她明白“革命党”这个名词有什么意义。琴的声音和那段文字使她激动,引起她一点幻想。但是“女革命党”这四个字却使她害怕,她的心还不能接受。

“芸妹,你不晓得苏菲亚是个女革命党?”琴故意诧异地说。

“琴姐,我怎么会晓得?”芸奇怪地说,她不知道琴为什么对苏菲亚感到这样大的兴趣。

“可惜你没有看过《夜未央》(去年在万春茶园里演过的),那里面也有一个苏斐亚,虽然是另外一个人,不过都是一类的人,还有那个人人都不能忘记的安娥,”琴只顾得意地说下去,不提防淑华在旁边嚷起来:

“琴姐,你还好意思提起《夜未央》!你请二姐一个人去看戏,也不请我。你现在再说戏好,有什么用处?横竖我们看不到了。”

琴露出带歉意的微笑辩解道:“三表妹,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那天二表妹在我们家里耍,所以我请了她去看戏,也来不及约你。……”

“还有我,”芸含笑地插嘴道。

“好,又来一个,看你怎样应付?”淑华拍手笑道。

“这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幸灾乐祸!”琴对着淑华啐道。她再回头对芸说:“已往的事不要提了。你要看书这儿倒有。二表哥有一个抄本,我要他借给你看。看书跟看戏是一个样的。”

芸还没有答话,淑华又接下去说:“不一样,看书哪儿象看戏有趣!”这句话把觉新和芸都惹笑了。

“三表妹,你怎么专门跟我作对?我去年没有请你看戏,你就记得这样清楚,”琴微微红着脸质问道。

淑华把琴望了一会儿,忽然噗嗤地笑起来。她高兴地辩道:“琴姐,哪个会象你这样小器!我不过逗你多笑两次,让你高兴高兴。哪个不晓得琴姐跟我要好?”

“大表哥,你听,三表妹拿我开玩笑,还说跟我要好,”琴也忍不住笑了,就指着淑华对觉新说:“她这样欺负我,大表哥,你还不敲她一顿。”

觉新这些时候没有说一句话,他羡慕地望着她们。这些年轻的面颜,这些清脆的少女的声音给他带来生命的欢乐。他默默地望着,听着,尽量地享受这种欢乐,好象唯恐他一眨眼,这一切就会完全消失。青春……真诚……欢欣……他仿佛回到了他的某一个时代。他忘记了他周围的苦恼和寂寞。琴的话伴着她的清脆的笑声飘到他的耳边。他的眼睛连忙迎着她的灿烂的笑。他喜悦地微笑了。他预备说话,但是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琴妹”。

“大哥不会打我!可惜二哥不在这儿。二哥在一定听你的话。琴姐,你怎么不去喊二哥来帮你?”淑华越发得意地抢着说。

琴这一次并没有露出害羞的表情。她倒笑起来,嘲笑淑华道:“三表妹,你好象就只有这个武器一样。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话。二表哥到学堂去了,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用不着我去喊他。”

“琴妹,你饶了她罢,她年纪小,不懂事,”觉新觉得心里轻快了些,也开玩笑地说。

“大表哥,你不好意思打她,等我来,”琴说着便走到淑华面前,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好了罢,”淑华笑嘻嘻地望着琴说:“琴姐,我给你一个面子,你好下台。”

“三表妹,你这张嘴——”琴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对淑华说。

淑华忽然抓起琴的手,亲热地捏住它,一面正经地带笑说:“琴姐,我不再中你开玩笑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绮霞从外面进来,觉新看见她便吩咐道:“绮霞,你去看看卖蒸蒸糕的走了没有,给我们端几盘进来。”

绮霞答应一声便又出去了。

“哪个生你的气?你还是个小孩子,”琴高兴地笑了。

淑华得意地笑了笑,又对琴说:“我们唱歌好不好?”她不等琴答话,便走进内房去。

内房里窗前立着一架风琴,这是觉新在两个月以前买来的。淑华走进内房,搬了

一个凳子到风琴前面,

自己坐下,昂着头一边按键盘,一边大声唱起来。

琴、芸、觉新都跟着进了内房。琴取下挂在墙上的笛,横在嘴边吹起来。觉新也拿了那支玉屏箫来吹着。这些声音配在一起非常和谐。淑华的声音愈唱愈清朗,好象一股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非常畅快地流到远远的地方去;它上面有一个很好的晴天,两边是美丽的山景,还配合着各种小鸣鸟的啭(那些乐器里发出的美丽的声音)。一首歌唱完,淑华接着又唱第二首。

第二首歌唱起不久,淑贞来了。一切仍旧继续进行,她并没有打岔他们。他们一时沉醉在这简单的音乐里,也没有注意到淑贞。后来绮霞用一个茶盘把蒸蒸糕端了进来。小块的多角形的点心上面还冒着热气。绮霞连茶盘一起放在方桌上。桌上靠墙入着的花瓶、洋灯、帽筒等等摆设都是觉新的亡妻李瑞珏的妆奁。这些年觉新就让它们原样地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

绮霞放下糕,便站在淑华背后,看她弹琴。淑贞也在旁边注意地望着,注意地听着。不久这首歌又完了,淑华连忙站起来,第一个走到方桌前去拿蒸蒸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