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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你怎么跟长辈吵起架来?大嫂已经死了,还提那件事情做什么?我们到不阁那边去。”他伸手去拉淑华的膀子,淑贞也过来帮忙他劝淑华走开。

“老二,”王氏气冲冲地唤道。觉民马上站住,答应一声,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说话。王氏带了一点威胁地说下去:“你没有听见你三妹刚才讲的那些话?你们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连我,连你四爸,连陈姨太都骂到了。我姑念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计较,我等一会儿去跟你妈、你大哥理论去。我还没有骂她,她倒骂起来我来了。这是你妈教出来的好女儿!我要去问你妈看看有没有这种规矩!”

“四婶,请你去问妈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觉民淡漠地答道。

陈姨太听见淑华的那种明显的控诉,自然十分气愤,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里燃烧,她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淑华的脸。不过她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个离开了靠山便没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宠爱她的老太爷去世以后,她的处境就不及从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计谋和狡诈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时时提防别人,保护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个人的力量去对付另一个人,免得自己受到损害。她本来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帮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压倒淑华。但是现在她知道这个办法也没有多大的效力。空洞的责骂并不能够伤害淑华,这个少女还是那么骄傲地站在她的面前,丝毫没有低头的表示。她知道淑华是一个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华的性情。她明白要对付淑华必须另想别的办法,她现在应当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亏。但是她不能够在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仿佛看见绮霞在暗暗地讥笑她,又看见淑华脸上现出轻视的笑容(其实淑华并没有笑过,她的红脸上只有憎恶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华的攻击!她不能够白白受人侮辱!她应该有一个表示,使别人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话人纵然不会给她带来光荣,至少也不会给她带来损害。王氏仍然可以给她帮忙。她还可以把王氏拉在一起,两个人共同对付淑华和整个大房的人。所以她看见觉民一旦闭嘴,不等他走开,马上接下去说(这时她的脸上仍然布满着怒容):

“二少爷,我问你,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三姑娘说你们大嫂死得不明白,是我害死她的。还把你四婶也骂在里头。‘血光之灾’的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讲的。你四爸、五爸都相信。怎么能说是我在耍把戏?她简直在放屁!(淑华马上插嘴骂了一句:”你才在放屁!‘)我等一会儿要去找你妈问个明白,非喊三姑娘给我陪礼不可。她是什么人?她配骂我?便是爷爷在时也没有骂过我一句。哪个不晓得你们大嫂是难产死的,是她自己命不好,跟我有什么相干?……“

觉民不能够让她再说下去,他觉得他已经到了自己的忍耐的限度了,便沉下脸来,嫌厌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严肃地说(他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声音):

“陈姨太,请你不要再提起大嫂的死。大嫂为什么死的,哪一个不明白!如果不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什么‘血光之灾’的鬼话,把大嫂赶到城外头去生产,她哪儿会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里头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他停了一下,众人(甚至陈姨太和王氏也在内)都不作声,注意地望他的嘴唇。他的有力的、坚定的、高傲的表情使得别人不敢发出声音打岔他。淑华也感到一阵痛快的满足。绮霞有点害怕,不过她也感到痛快。她高兴自己能够看见陈姨太和王氏受窘。淑贞畏惧地望着觉民,她尊敬他,不过她害怕他会做出可怕的事,或者更害怕他会从她们那里受到损害。陈姨太和王氏现在气上加气,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两双眼睛都发出火来。但是他们又觉得那样正直的眼光和表情搅乱了她们的心。她们只是用含糊的低声诅咒来防卫自己。觉世早就溜到湖边玩耍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新祖母都不曾注意到。

觉民又接下去说:“一个人要受别人尊敬,一定要做点象样的事情。自己不争气,自己不讲道理,自己见神见鬼,他们自己先就失掉了做长辈的资格。相信‘血光之灾’的迷信鬼把戏的人,哪里配讲规矩!”他又用充满自信的眼光看了看这两个女人,然后挽着淑华的膀子说一句:“三妹,我们走罢。”他知道她们准备了一肚皮的恶毒的诅咒要吐到他的脸上来,他也不去理她们,便迈开大步拉着淑华往水阁那边走了。淑贞和绮霞也跟着他们转过假山。觉民在路上还听见她们的大声咒骂,又听见她们高声在唤“六娃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了。这一笑给淑华们打破了严肃、沉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