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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这许久不说话的淑贞含笑答道。

“这叫做眼前报应,”琴忽然掉过头说了这一句,就站起来,牵着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去,让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报应还在后头勒!”淑华冷笑道。

“已经够了,”淑英说。

“善有善报,人家的好报还在后头!佛爷连人家的终身大事也管的,”淑华报复地说了,自己第一个笑起来。

众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没有笑。琴装着不曾听见的样子,只顾埋头逗海臣。淑英略略红了脸,也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觉英站在天井里,对着屋檐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屋檐上的什么东西。她心里更加不舒服,便叫一声:“四弟!”觉英应了一声,抬起头看她一眼。他依旧站住不肯动。

“四弟,你又在做什么?”淑英气恼地问道。

觉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来。

“他在唤鸽子。二妹,你管他也没有用,他不怕你,”觉新看见觉英不理淑英,便皱了皱眉头,温和地劝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阵扑翅膀的声音,一只背上带黑花的白鸽从屋檐上飞了下来。它在天井里石板上跳来跳去。觉英和觉群、觉世马上跑过去捉它。淑芬顿着脚接连地嚷着:“快!快!”鸽子带跳带扑地奔逃。这时天色已经阴暗了,那只鸽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它在石板过道两边的几个花盆中间跳了几转,终于被觉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觉群、觉世两个高兴地嚷着。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严肃地叫了一声。

觉英兴高采烈地跑到石阶上面来。觉群、觉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后面。淑芬不住地嚷着:“四哥,给我看。”觉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着周氏唤了一声“大妈”,接着又招呼了琴。然后他把手里捏着的鸽子给淑英看,一面得意扬扬地说:“这只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红沙眼。不晓得是从哪儿飞来的。到底给我捉住了。”觉英一只手捏着鸽子,那只美丽的生物在他的手里变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挣扎一下。淑英嫌厌般地把头一扭,说:“我不要看。”淑贞和淑华却很感兴趣地看着那只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过去要觉英把鸽子放在他的眼前给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罢。人家好好地飞着,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捉来关起?”淑英不愉快地对觉英说。

“那不行。这样好的鸽子,哪个舍得放走!”觉英固执地答道。他又对觉群说:“五弟,你去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掉它的翅膀。”觉群答应一声,就跑进过道到后面去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来。

觉英用左手捏住鸽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觉群拉开一只翅膀,便齐着羽毛剪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后他又去剪另外的一只。

“真作孽呀!”淑英闭着眼睛憎厌地说。

觉英剪好了两只翅膀,把剪刀递还给觉群,于是一松手把鸽子往地上一掷。鸽子在地上扑了两下。海臣连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兴,就嚷起来,却又被鸽子挣脱了去。鸽子跳下了石阶。它想飞,但是飞不起来。它只顾扑着、跳着。觉世先跑去捉它,后来觉英和觉群都跳下石阶去追它。觉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里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阶上看见觉英捉到了鸽子,便高兴地大声唤道。他要觉英把鸽子拿过来给他玩。觉英并不理他,却捏着鸽子兴高采烈地带跑带跳出了拐门往外面去了。觉群和觉世也跟着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儿,过来,不要跟你四爸去闹,”琴说着就去把海臣拉过来,抱起他坐在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华抱怨地说。淑英皱了皱眉尖,叹了一口气,抱歉似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去喊翠环来扫罢。”“何必喊翠环?喊绮霞来扫就是了,”觉新接口说。绮霞正站在堂屋的侧门口,靠着门框听他们谈话,这时听见觉新的话,便急急地走进上房里去,拿了撮箕和扫帚出来,把地上的羽毛扫干净了。

“老四这种脾气真没法改,”周氏把头摇了摇,闲谈地对淑英说。“二姑娘,你们两姐弟性情差得真远。你那样用功,他那样爱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让他去。”“爹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打也打过的,他那牛性子总改不掉,”淑英答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觉民就从过道里走出来,他问道:“你们在说哪个?”“四弟,”觉新接口答道。他看了觉民一眼,低声说:“你看过了?”觉民点了点头,便走去对淑英说:“二妹,你又谈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寻烦恼?你每回谈起四弟都要生气,又何苦来?”“我想他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定会变好的,”琴顺着觉民的口气安慰淑英道。

“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道。“不过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好一点的弟弟,我的处境也许比现在好……还有七弟,虽然才四岁多,就已经淘气了。”她还想说下去,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她好像看见忧郁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她害怕自己到后来不能够控制,就闭了口,埋着头不再说话了。

夜已经来了。众人看不见淑英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却是听见了的,然而知道这声音里面含着什么样的东西的人就只有觉民和琴两个。觉新只在声音里听到了一点点寂寞和忧郁,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觉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阵痛。他在镇压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话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动着,虽然海臣缠着她,要她讲故事,但是她的心却在淑英的身上。她不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隐痛也被淑英的话触动了。她不禁感慨地说:“可是我连一个这样的弟弟也没有。这样看来,还是你好一点。”她是把这些话用安慰的口气来说的。

“琴姐,你何必叹气?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们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弃,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华笑谑地说。琴懂得淑华的意思也就不分辩了。她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开始对海臣讲故事。

“三妹,人家在说正经话!你总爱开玩笑!”觉民听不入耳,就正言对淑华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要你来岔嘴!”淑华赌气把嘴一噘,这样说了。但是脸上还带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