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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声嘈杂,各种颜色的衣服在晃动。海臣不能够忍耐这两个人的沉闷的谈话,便仰起脸央求觉新道:“爹爹,我到前面应一声,就松了手。”海臣快活地叫了一声,带跑带跳地到前面去了。

“我真羡慕小孩子。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地过得真快活!”枚少爷望着海臣消失在人丛中的背影,充满渴望地自语道。但是他马上又低声加了一句:“我今生是无望的了。”这两句话像一瓢冷水对着觉新当头泼下来,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浇熄了。他痛苦地看了枚少爷一眼,那个瘦削的头,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这时显得更加惨白瘦小了。连嘴唇皮也是干枯而带黄色的。那一套宽大的袍褂不合身地罩在枚少爷的瘦小的身上,两只手被长的袖管遮掩着,一个瘦小的头在马褂上面微微地摆动。这一切使得这个十六岁的青年活像傀儡戏中的木偶。这个形象很可以使人发笑,但是觉新却被它感动得快要流泪了。他忍不住悲声劝道:“枚表弟,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今年也才只有十六岁。你怎么就有了我这样的心境!我看你身体也不大好。你有什么病痛吗?你也该达观一点。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跟我比。”“唉,”枚少爷先叹一口气,然后答道:“这两三年来我就没有断过药。可是吃药总不大见效。现在还在吃丸药。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常常咳嗽,觉得气紧,有时多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来。胃口不好,做事也没有精神。爹总怪我不好好保养身体。我自己也不晓得应该怎样保养才好。”“你还说没有什么大病!”觉新惊惧地说,这些话是他不曾料到的,但是从枚少爷的没有血色的嘴里吐出来,他又觉得它们是如此真实,而且真实得可怕了。同情使他忘了自己,他关心地说下去:“我看你这个病应该好好地医治一下。省城里有好的医生。我看请西医最妥当。”“西医?”枚少爷摇摇头说,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似的。“爹最讨厌西医。我看西医治内病是不行的。爹说,过几天再请一两位中医来看看。”觉新沉吟了一下。他不满意枚少爷的答话,但也不加辩驳。他知道辩驳是没有用处的,十几年的严厉的家庭教育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心两方面留下了那么深的影响。对于这个,觉新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而且他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他的过去的创痛又被勾引起来。他的心微微在发痛。他连忙镇静了自己。他勉强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他安慰枚少爷道:“大舅叫你好好地保养身体,这的确有道理。你应该达观一点,也不可太用功……”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在叫:“大哥,大哥。”这是淑华和淑英的声音。

这时觉新和枚少爷正走在竹林里的羊肠小路上。叫声是从小溪旁边发出来的。她们在那里等候他。他应了一声,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们已经走过木桥往前面走了。女佣们也跟了去。留在溪边的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还有蕙和芸两位客人。翠环站在桥上,俯着身子用一根竹枝在水里拨动什么东西。海臣拉着淑英的手,靠在栏杆上面看。

“大哥,快来!”淑华大声催促道。

“什么事情?”觉新惊诧地问。

“蕙表姐的首饰掉在水里头了,”淑华着急地说。

“怎么会掉在水里头?”觉新略略皱一下眉头疑惑地说。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桥头,半着急半害羞地红着脸不说话,却偷偷地把眼光射过来瞥了他一眼。

觉新连忙大步走上木桥,站在栏杆前面俯下头去看。他看不见什么。他接连地问:“在哪儿?在哪儿?”“大少爷,在这儿,”翠环一面说,一面用竹枝拨动下面的石子。

觉新的眼光跟着竹枝的尖头去看,下面水很浅,清亮得像一块玻璃。石子和树叶像画中似地摆在溪床上面。在一块较大的带红色的鹅卵石的旁边,偏斜地躺着一枝蓝色的珠花。

“等我来,”觉新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就从翠环的手里夺过了竹枝。他去拨珠花,他站在桥上不好用力,而且竹枝下得不很准确,有几次竹枝触到了珠花,但是它只动一下,移了一点位置,又躺下去了。他的额上出了汗。众人焦急地望着,都没有用。

“爹爹,这是三孃孃不好,她弄掉的。要她赔蕙孃孃的东西!”海臣在旁边拉着觉新的衣襟说。

淑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睬。她只管望着溪水出神。倒是蕙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到觉新背后劝阻道:“大表哥,难为你,你弄不起来,就不要弄了。这点小东西不要紧。”觉新便把手放松,让竹枝也跌进了水里,然后掉转身子说:“这不难,我去喊个底下人来弄。”“我去喊袁二爷来,”翠环接口道。她便下了木桥,预备走出去。但是竹林那边一个人吹着口哨潇洒地走过来。她不觉冲口说了一句:“二少爷来了?”便站住了。她想:二少爷也许有办法。

众人一齐掉头去看:来的果然是觉民,然而另一个人影突然从觉民的背后转出来,一冲就跑到了前面。这是觉英。

“什么事情?”觉英跑得气咻咻的,挣红脸大声问道。

“你在跟哪个讲话?这样大的人还不懂礼节,见了蕙表姐、芸表姐,也不招呼一声!”淑英抱怨地说。

觉英听见这话,就带笑地招呼了他的两个表姐。这时觉民也走了过来,跟蕙、芸两姊妹见了礼。

淑华把珠花的事情告诉了觉民。觉民安静地听着。觉英俯在栏杆上望着水面微笑,自语道:“我有办法。”“你有办法?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淑华冷笑道。

“我不要你相信!这件事情本来跟我不相干,”觉英得意地甚至带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说。

“这很容易,”觉民含笑说。他转过脸正经地吩咐觉英道:“四弟,你脱了鞋子、袜子下去捡起来!”这句话使得众人的脸都因喜悦发亮了。

“我不去,水冰冷的,”觉英故意噘着嘴答道。但是他的眼角和颊上的笑容依旧掩饰不住。

“好,你不下去,我下去!”觉民好像下了决心似地,沉下脸说,就俯下身去解皮鞋带。

“我下去,我下去,”觉英慌张地抢着说。他害怕觉民真的抢先下去,便连忙跑到溪边,脱了脚上的布鞋,除去袜子,都堆在地上,然后挽起裤脚,一下子跳进了水里。水只淹过他的脚背。他两三步就走到那块鹅卵石旁边,躬着身子去把珠花拾了起来。他站在水里,右手拿着带水的珠花舞动,一面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们也有求我的时候。”“四弟!”淑华大声唤道,“快上来!”觉英笑着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