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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个坐在桦西里旁边的人便是二表哥。你认得不认得?”琴得意地指着那个穿着整齐的洋服谈吐文雅的青年说,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对的,我现在认得了,”淑英含笑答道。“二哥这样打扮倒比平日好看些。”戏台上几个人烦躁地谈着种种不好的消息:苏斐亚在监牢里自杀未成,马霞受侮辱。他们又谈到城里罢工的情形。有人提议刺杀总督,最后大家商量行刺总督的计划,都愿意去做那件事。觉民扮的银行家得不到机会,垂头丧气地诉苦道:“我拿出几个臭钱算得什么。安安稳稳地看着旁人准备了性命一条一条地送去。唉……”“二哥不是这样的人,”淑英不相信地低声说。

“你说什么?”琴问道。

淑英猛省地看看琴,恍然失笑了。她偏袒地对琴说:“二哥做得很好。我不觉得在看戏。”琴听了自然十分高兴。

但是银行家在台上苦恼地踱了几步便不得不退场了。淑英忽然侧头问道:“二哥还会出场吗?”“他不再出场了,”琴惋惜地答道。

“可惜只有这一点儿,”淑英失望地说。她盼望觉民能够在台上多站一些时候,多说几句话,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她便带点疑惑地问琴道:“二哥为什么不演桦西里?”“他们本来要他演别的角色。他还是第一次上台,恐怕演不好,反而误了事,所以只肯演一个配角,”琴知道淑英的心理,便安慰地解释道。

淑英也不再问话了,仍旧注意地望着戏台。

房里只剩下桦西里一个人。那个打扫房屋的老妈子阿姨妈拿着扫帚进房来。她向桦西里诉了一阵苦,说到她从前的一个小主人因参加革命运动被捕受绞刑时,眼里掉下泪,声音也变成呜咽了。这时门铃响了,阿姨妈弯着腰蹒跚地走去开门。接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少年走进来。少年交了一本小书给桦西里,十分感动地说:“我看过两遍了。我恨不得就吞了它下去。……桦西里,请问你,你遇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把他看做同志……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算数吗?”淑英不觉侧头看了琴一眼。琴伸过手去捏住淑英的左手。

那个少年同桦西里交谈了几句话,终于忍不住悲愤地说道:“我们的教员今天还告诉我们说革命党是坏人,是社会上的毒害。我听见这些话一声也不敢响。我去了,我去读那些瘟书,好养活我的母亲……”淑英的心怦怦地跳动,她的手也有点颤抖。那个少年的悲哀似乎传染给她了。有一个声音同样地在她的心里说:“太久了,我实在忍耐不下去。”舞台上的那些人,那些话给了她一个希望,渐渐地把她的心吸引去了。她也像那个少年一样,想离开自己在其中生活的阴郁的环境,她也想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算数吗?”琴无意间瞥了淑英一眼。她看见淑英的带着渴望的眼光,略略猜到淑英的心理,她知道这个戏已经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影响,她自然满意。但是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鼓舞地微微一笑,低声唤道:“二妹。”淑英掉过脸来看琴。但是安娥出场了。琴便指着台上对淑英说:“你看,安娥又出来了。”桦西里正倒在沙发上睡着,安娥推了门进来,在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把桦西里惊醒了。桦西里连忙站起跟安娥握手,两个人谈了一些别后的话,又谈到印刷所被封、苏斐亚等被捕的事。安娥自从那回事情发生以后,便搬了家躲到一个住在园街的姑母的家里。姑母的丈夫是财政厅的官吏,对革命运动异常仇视。所以她住在那里十分安全。……他们谈到后来,桦西里忽然拿起安娥的手吻着,吐出爱情的自白。安娥终于不能坚持了。她张开两臂,柔情地唤道:“桦西里,来。”桦西里急急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安娥抚着桦西里的头发,怜爱地低声唤着:“我心爱的痴儿。”淑英的心跳得更厉害,脸微微地发红了。她想:真有这样的事?这不再是她常常读到的西洋小说里的描写,而是摆在她眼前的真实的景象了。她觉得桦西里和安娥是一对有血有肉的男女,并不是张惠如和陈迟所扮演的两个脚色。那两个人所表现的热情的场面震撼了她的心,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她有点害怕,但又有一点希望。她注意地看着在舞台上展开的悲剧。

窗外响起了罢工工人的歌声和游行群众的脚步声。安娥和桦西里走到窗前去看。安娥非常高兴地说:“……好看得很。

这许多工人很整齐的,慢慢地向前走去。我看他们都怀着一片诚心……“但是桦西里忽然急迫地说:”你没听见那边的马蹄声?“安娥心平气和地张望着,忽然惊恐地大声叫道:”马兵装上子弹了。“后来又说:”我们的人不住地前进……他们只管唱。他们唱着向前进。不怕马兵的枪。他们不住地向前进。“这时窗外广场上脚步声愈走愈近。这是许多人的脚步声,但是非常整齐,里面还夹杂着一片沉郁的歌声。阿姨妈躬着腰走进房间,走到窗前。她和着窗外歌声唱起来,安娥同桦西里也跟着唱下去。三个人唱得正起劲,忽然外面起了一排枪响,于是歌声停止了,而奔跑哭喊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广场上人声十分嘈杂,还有人在狂叫”救命“。接着又是一排枪响。人声、马蹄声杂乱地扑进房来。

楼下男宾座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些人恶声骂起来。

“琴姐,怎样了?”淑英胆小地靠着琴的肩膀,抓住琴的一只手,颤抖地低声问道。她的脸上现着惊恐的表情。

“不要怕,这是演戏,”琴极力压住自己的激动亲切地安慰淑英道。

“安娥。……安娥。”桦西里痛苦地狂喊道。在这喊声的中间还接连响了几排枪声。安娥悲愤地叫道:“我们太迟缓了。应当加倍努力。”楼下的观众忽然疯狂地拍起掌来。

桦西里拉着安娥的手,苦恼地说:“我不愿意失掉你……”忽然阿姨妈哭着跑进房来说:“天呀。苏沙被刺刀刺伤了。”苏沙便是先前那个少年的小名。桦西里急得满屋跑,口里唤着“苏沙。”阿姨妈又走了出去。安娥烦恼地说了一句:“无处不是苦恼。”于是桦西里发狂地说:“安娥,我们去罢。

我们逃走罢。快,快……“但是门铃响了。桦西里去开门,领了先前来过的那个工人服装的葛勒高进来。葛勒高就在门口说:”时候已到了,轮着我们了。必须要……现在满街是血。

死了多少人,还不晓得。……一定,后天。“桦西里应道:”一定后天。“葛勒高又说:”园街同宫街两条路。“桦西里爽快地答道:”我到园街。“葛勒高说:”好,东西全预备好了。“他跟桦西里握了手,悄悄地走了出去。桦西里一个人在门前站了许久。安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桦西里回答说是一件不要紧的事情。安娥把他半拉半扶地送到睡椅前面,两人并肩坐下。安娥忽然惊问道:”桦西里。你为什么打战?“桦西里靠在安娥的身上,疲倦地说:”让我的头枕着你……“安娥说:”我摇着你睡罢。“桦西里昏迷似地说:”只要一刻工夫就好。“安娥柔声阻止道:”不要响,闭嘴。“整个戏园的观众都注意地望着舞台,痴呆地凝视、倾听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们想知道一个究竟。然而布幕不快不慢地合拢了,它掩盖了一切。于是爆竹似的掌声响遍了全个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