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7)

“我刚才也就是这个意思,”他忙改了口,用衬衣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天太热了,连脑子里的螺丝都生锈了。”

过了一会儿,律师就开始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地找上校的那份委托书。阳光朝这间陈设简陋、用糙木板搭建的屋子中央移动。各处都找遍了之后,律师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从自动钢琴底下掏出一卷纸来。

“在这儿呢!”

他把一张盖有印章的纸交给上校。“我还得给我的代办人写封信,让他们注销那边的副本。”他不说话了。上校掸了掸纸上的灰尘,把它塞进了衬衣口袋。

“您自己把它撕掉吧!”律师说。

“不,”上校答道,“这是我二十年的纪念品。”他还在等律师继续找下去,可律师却停下来了。他回到吊床前擦了把汗,从那里透过闪闪发光的空气望向上校。

“那些文件我也要。”上校说道。

“什么文件?”

“申请证明啊!”

律师双手一摊。

“这我可办不到,上校。”

上校警觉起来。他担任革命军马孔多军区司库时,曾牵着一头骡子,驮了满满两箱军款,艰苦跋涉了六天,最后硬是在协定签署前半小时,拖着那头饿得半死不活的骡子赶到了尼兰迪亚兵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当时革命军大西洋沿岸的总军需官——给他开了张收据,把那两箱钱列入了投降上缴的物资清单。

“那些文件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上校说,“那里头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亲笔写的一张收据。”

“这我同意,”律师说,“可那些文件经由成千上万间办公室的成千上万双手,早已转到国防部鬼知道哪个部门去了!”

“对这样的文件,任何一位官员都不可能不加注意就放过去。”上校说道。

“可最近这十五年来,官员已经换了好几茬了,”律师又说道,“总统换过七任,每位任内至少改组过十次内阁,而每位部长又至少撤换过一百次属员,您想想这个情况。”

“可谁也不能把那些文件带回家去,”上校说,“每任新官总会在老地方看见它们的。”

律师恼了。

“再说,如果现在把这些文件从部里取出来,就得等下一轮重新登记了。”

“那没关系。”上校说。

“也许得等上几百年。”

“不要紧,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点时间。”

上校往堂屋的小桌上放了一沓横格纸、钢笔、墨水和一张吸墨纸,将房门敞开着,以便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问妻子。她正在念玫瑰经。

“今天是几号?”

“十月二十七。”

他很用心地写着,执笔的手放在吸墨纸上,脊背挺直,以利呼吸,完全按照上小学时老师教他的那样。堂屋门窗紧闭,实在热得难受。一滴汗水落到信纸上,他用吸墨纸吸干了。后来他想擦掉那些洇开的字,结果搞成了一团墨迹。他没有灰心,而是做了个记号,在边沿补上“本人有权”几个字。最后,他把这一段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我是哪一天登记上的?”

妻子一面继续祈祷,一面略加思索。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二号。”

过了一会儿,下起了雨。上校用他在玛瑙雷公立小学学来的那种孩子气的大字,歪歪扭扭地填满了一页。然后他又写了半页,这才签上了名字。

他把信给妻子念了一遍。每念一句,妻子都点头以示赞同。念完后,上校封好信,熄了灯。

“最好找个人用打字机帮你誊一遍。”

“不用!”上校答道,“我已经厌倦到处求人了。”

整整半个钟头,上校一直在侧耳细听雨打在棕榈叶屋顶上的声音。镇上大雨滂沱。宵禁号响过后,屋里什么地方又开始漏雨了。

“早就该这么办了,”妻子说,“直接打交道总是要好一些。”

“什么时候都不算晚,”上校说,心里记挂着漏雨的事,“等咱们这房子典押到期的时候,或许就会解决了。”

“还有两年。”妻子说。

上校点起灯,去看堂屋什么地方在漏雨。他把喂鸡的罐子放在下面接漏,转身回到卧室,身后响起雨水滴在空罐子里的清脆声响。

“也许为了挣钱,他们一月份之前就能办妥,”上校说,自己竟然也相信了,“到那时阿古斯丁也满周年了,咱们也能去看场电影了。”

妻子低声笑了。“我现在连动画片是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她说。上校忍不住想隔着蚊帐看看老伴此时的模样。

“你最后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九三一年,”她说,“那次放的是《死者之志》。”

“有打斗吗?”

“谁知道!刚看到那个幽灵要抢姑娘的项链,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们在雨声中睡着了。上校肚子又不舒服起来,可他没有害怕。又一个十月就快要熬过去了。他给身上盖了条毯子,有那么一会儿,他还听到了妻子艰难的呼吸声——她已经沉浸在另一个遥远的梦乡里了。突然,他十分清醒地说起话来。

妻子醒了。

“你在和谁说话?”

“没和谁,”上校答道,“我是在想,在马孔多那次会议上,我们劝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别投降,那是对的。事情坏就坏在投降上面。”

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十一月二号那天,妻子不顾上校的反对,带了鲜花去给阿古斯丁上坟。从墓地回来,她的病又犯了。这个星期真难熬啊!比十月里上校担心挨不过去的那四个星期还要难熬。医生来给老太婆看了病,从卧室里出来时嚷着说:“我要是也得上这么个哮喘病,准能活到参加全镇所有人的葬礼。”可他私下里又对上校说了些什么,并且对饮食作了些特殊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