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1)

“您认为有人肯出这么大的价钱买那只鸡?”

“不是认为,”堂萨瓦斯答道,“而是有绝对的把握。”

这是上校自上缴革命军那笔资金以来所听到的最大数字了。从堂萨瓦斯的办公室里出来时,他腹内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可他明白这次绝不是天气的缘故。到了邮局,他直截了当地对局长说:

“我在等一封急信,航空的。”

局长在分信格子里翻看了一通,又把信一一放回原处,一言不发地拍了拍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上校一眼。

“信今天肯定要到的。”上校说。

局长耸了耸肩。

“只有一件东西是肯定要到的,上校,那就是死神。”

妻子盛好了一盘玉米粥正等他吃饭。他默默地吃着,每咽下一勺都要停下来想半天。妻子坐在他对面,觉得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啦?”妻子问道。

“我在想那个办理退伍金手续的职员,”上校又撒了个谎,“再过五十年,我们都静静地躺在地下了,而那个可怜虫每星期五还要苦苦地等他的退休金。”

“尽说不吉利的话,”妻子说,“看样子你已经甘愿忍受了。”她接着喝粥。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丈夫还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现在你还是赶紧喝粥吧!”

“这粥不错,”上校说,“哪儿来的?”

“鸡身上来的呗,”妻子答道,“小伙子们给鸡拿来那么多玉米,鸡决定分点儿给我们吃。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上校叹了口气,“生活是人们发明出来的再美妙不过的东西了。”

他看了看拴在炉座腿上的公鸡,觉得它已经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样。妻子也看了鸡一眼,说:

“今天下午那帮孩子弄来一只老母鸡,要让公鸡跟它配种,我拿棍子才把他们撵走。”

“这不新鲜,”上校说,“过去有些村子里的人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是这样,送些大姑娘来和他配种。”

妻子听了这事乐坏了。这时,鸡咯地叫了起来,传进过道里,仿佛是人在低声说话一样。“我有时想,总有一天这鸡会讲起话来的。”妻子说罢,上校又看了鸡一眼。

“这鸡就是一大把现钱啊!”上校嘴里含了口玉米粥,盘算着,“足够我们吃上三年的!”

“幻想可不能当饭吃。”妻子说。

“是不能当饭吃,可也能养活人啊!”上校答道,“就像我那位老兄堂萨瓦斯服的灵丹妙药一样。”

这一夜他难以成眠,一心想把脑子里的数字抹掉。第二天吃午饭时,妻子端上来两盘玉米粥,然后一言不发地埋头喝完了她那一份,搞得上校心里也不大舒畅。

“你怎么啦?”

“没什么。”妻子说。

上校觉得这次轮到妻子撒谎了。他想安慰她几句,可她就是不松口。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说,“我只是在想,那个人死了快两个月了,我还没去吊过丧呢。”

这天晚上她去了。上校把她送到死者家里,随后被扬声器里传来的乐曲声吸引着向电影院走去。安赫尔神父端坐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正监视着看谁竟不顾他的十二声警告进去看电影。而影院入口处耀眼的光束、刺耳的音乐和孩子们的喧闹声同他唱开了对台戏。猛地,一个孩子举起木枪吓唬上校。

“鸡怎么样了?上校!”那孩子用蛮横的口气说。

上校举起了双手。

“还是老样子。”

一幅四色广告占去了电影院的整个门面:“夜半处女”。那少女身着舞装,还光着一条大腿。上校在附近兜了两圈,直到远处电闪雷鸣,才赶紧去接老伴。

妻子已经不在死者家里,可也没回自己家。上校估摸着快到宵禁时分了,偏偏钟又停了摆。他等着,觉得暴风雨正向小镇袭来。他正想再出去看看,妻子回来了。

上校把鸡抱进卧室。妻子换了件衣服,在堂屋里喝水。这时,上校已给钟上好了发条,正等着宵禁号来对时间。

“你上哪儿去了?”上校问道。

“转了会儿,”妻子说罢把杯子放回水缸旁边,看也不看丈夫一眼,便走进卧室去,“谁能料到雨来得这么急。”上校没有搭腔。宵禁号一响,他把钟拨到十一点,然后合上小玻璃门,把椅子放回原处。

他看见妻子正在做晚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上校说道。

“什么问题?”

“你上哪儿去了?”

“我在那儿聊了会儿天,”她说,“好久没上街了。”

上校挂好吊床,关上屋门,喷了杀虫剂,然后把灯放在地上,上床睡觉了。

“我了解你,”他难过地说道,“一个人要是不得不说假话,那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妻子长叹一声。

“我上安赫尔神父那儿去了一趟,”她说,“我拿咱们的婚戒作抵押,求他借几个钱。”

“他怎么说?”

“他说拿神圣的信物换钱是罪过。”

妻子在蚊帐里继续说:“这两天我一直盘算着把那架钟卖掉,可谁也不感兴趣,现在外头到处都在卖分期付款的时新夜光钟,黑地里都能看见时间。”上校认识到,四十年来他们共同生活,共同挨饿,共同受苦,可他到底也没能了解透妻子。他感到他们的爱情中也有什么东西衰老了。

“也没人要那张画,”妻子说,“人人都差不多有那么一张,我连土耳其人那儿都去过了。”

上校听了很难过。

“这么说,全镇的人都知道我们快饿死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妻子说,“你们男人根本不知道过日子有多艰难。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在锅里煮石头,免得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揭不开锅了。”

上校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这事儿真丢人!”

妻子索性钻出蚊帐,走到吊床跟前。“我再也不能这样装模作样地过日子了,”她说,气得声音都嘶哑了,“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我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