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5)

他闩好门,径直朝厨房走去。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卧室走了出来。

“是他们硬给夺走的,”她大声说道,“我对他们说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休想把鸡抱出屋去。”上校把鸡拴在炉座腿上,给罐里换了水,耳边萦绕着妻子激动的声音。

“他们说,哪怕踩着咱们的尸首也要把鸡带走,”她说,“他们说,这只鸡不是咱们的,而是全镇老百姓的。”

上校侍弄完鸡,才转过脸来看着妻子那张扭曲了的脸。他毫不惊讶地发现,这副神情此刻既没使他不安,也不令他同情。

“他们做得对。”他平静地说。然后一边在衣兜里翻着什么,一边用高深莫测的温柔语气又加了一句:

“鸡不卖了。”

妻子随他走进卧室,觉得丈夫今天人情味儿十足,可又教人捉摸不透,就像电影银幕上的人一样。上校从衣柜里取出一卷钞票,和衣兜里的合在一起数了数,又藏进柜子里。

“这儿一共有二十九比索,是还给我那老兄萨瓦斯的,”他说,“剩下的等退伍金来了再还。”

“如果来不了呢?”妻子问道。

“会来的。”

“可要是来不了呢?”

“那就不还。”

他从床底下找出那双新鞋,用一块破布擦了擦鞋底,又从柜子里找出那只硬纸盒,把鞋装了进去,放得和星期天晚上妻子给他买回来时一模一样。妻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把鞋也退掉,”上校说,“这样可以再还他十三比索。”

“人家不会给退的。”妻子说。

“非退不可,”上校答道,“我总共才穿了两次嘛!”

“那些土耳其人才不理你这一套呢。”妻子说。

“他们必须理。”

“要是不理呢?”

“那就别理好了。”

老两口没吃晚饭便躺下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玫瑰经,便熄了灯。但他睡不着。他听见鉴定影片的钟声响了,然后几乎紧接着——其实过了三个钟头——响起了宵禁号声。夜深了,寒气袭人,妻子喘得越发艰难。上校睁着眼。忽然,妻子说话了,声音平静如常,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

“你醒着吗?”

“嗯。”

“再冷静想想吧,”妻子说,“明天你再去找萨瓦斯老兄谈谈。”

“他星期一才回来。”

“那更好了,”妻子说,“你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上校答道。

十月黏糊糊的空气已被十二月令人安适的凉爽所替代。上校从石鸻鸟的定期迁徙中又一次感到十二月的气息。钟敲了两下,他还是无法入睡。他知道妻子也醒着,便在吊床上翻了个身。

“你还没睡着?”妻子说。

“嗯。”

她顿了一下。

“我们现在折腾不起了。”她说,“想想看,四百比索,摞在一起该有多少啊!”

“没几天退伍金就要来了。”

“这话你说了十五年了。”

“所以,”上校说,“不会再耽搁太长时间了。”

她有好一阵儿没说话。上校觉得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直到她重新开腔。

“我觉得这笔钱永远也不会来了。”妻子说。

“会来的。”

“如果不来了呢?”

上校无言以对。鸡叫头遍时他清醒了一会儿,但随即又无忧无虑地沉睡过去。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妻子还在睡觉。虽说晚起了两个钟头,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每天早上的例行家务,等着妻子起来吃早饭。

妻子起来时心事重重。他们互道了早安,便坐下来默默无语地吃早饭。上校喝了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吃了块奶酪和一片甜面包。他一上午都耗在裁缝铺里。一点钟回到家,只见妻子正坐在秋海棠间缝补衣服。

“该吃午饭了。”他说。

“没有午饭。”她说。

上校耸了耸肩。他设法堵上了院子围墙的破口,免得孩子们又跑进厨房里来。等他再回到过道,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吃午饭时,上校看出妻子一直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教他颇为吃惊。他知道妻子生性倔强,而四十年的苦日子把她磨炼得更倔强了。就连儿子死的时候,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他责怪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咬住嘴唇,用衣袖擦了擦眼睑,接着又吃起饭来。

“你太伤人心了。”她说。

上校没有说话。

“你任性,死脑筋,还伤人的心。”她又说了一遍,把刀叉交叉着往盘里一放,但随即又疑神疑鬼地把它们放正,“我啃了一辈子黄土,到头来还不如一只鸡。”

“这是两码事!”上校分辩道。

“一码事!”妻子反驳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这你早就知道。我得的不是小病,我是快入土的人了!”

上校吃完饭前没再说一句话。

“如果大夫能打保票,说卖了这只鸡你的哮喘病就能好,我马上就去卖了它,”最后他这样说,“但要是不能打保票,我就不卖。”

这天下午,他自己把鸡带到斗鸡场去了。回到家里时,他发现妻子好像又要犯病了。她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头发披在背后,双臂张开,使劲喘着气,肺里发出阵阵哨音。她在那里一直待到了天黑,然后不理会丈夫,径自上了床。

宵禁号响过之后,她还在叽里咕噜地做着晚祷。上校准备熄灯,她不让。

“我可不愿黑咕隆咚地死掉。”她说。

上校把灯放在了地上。他累极了,恨不得忘掉这一切,一口气睡上他四十四天,然后一觉醒来发现正好是一月二十号下午三点——斗鸡场里放鸡的时刻。但他知道妻子并没有睡,正盯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