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第2/4页)



  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後,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

  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两字重叠;音“侯(陰平)”,字形左“鼻”右“句”,鼻息声】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

  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听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麽?”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麽?”

  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

  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

  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

  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麽?”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甚麽?”

  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後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