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第2/3页)



“台湾也是中国的……”少安苦笑着想纠正妻子。

孙少安扭不过秀莲的执拗,只好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意味着明年,他这个家就是四口人了!既然秀莲要这个孩子,少安和她一样,也希望是个女孩子,俗话说,一男一女活神仙!他们甚至在被离里已经给他们未来的“女儿”起了乳名——燕子。虎子、燕子,兄妹俩的名字怪美的!妻子怀孕后,实际上增加了少安的苦恼。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当然,养活儿女们长大,他还是有信心的。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责任远不止于把孩子喂饱;他应该有所作为,使孩子在生活中感到保护他们成长的人是强大的,并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自豪!他绝不能让他们象自己一样,看着父母的愁眉苦脸长大。他的虎子和燕子,无论在体格上,精神上和受教育方面,都不能让他们受到委屈和挫伤——这是他自己苦难生活经历所得出的血泪般的认识!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取决于他倒究能在这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上以什么样的面貌来生活。

唉,就眼下这种灰样子,孩子照样得跟上他倒霉!他已经感到,马上就要上小学的虎子,这一年来看见他和秀莲愁眉不展,也懂得为他们熬煎了。是呀,他自己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多少事;当时家庭悲剧性的生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孙少安万分痛苦!万分焦急!他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常常较一般农民更能深远地考虑问题。正因为如此,他的苦恼也当然要比一般农民更为深刻……庄稼大头收过之后,少安有时也去石圪节赶集。他既去散散心,也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上出售一点自产的土豆和南瓜,换两个零用钱以头回日常用的油盐酱醋。债务是债务,每一天的日子还得要过呀。

这一天下午,他提着煤油瓶从石圪节蔫头耷脑往回走。在未到罐子村时,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突然停在了他身边。驾驶楼里即刻跳出来一个人,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

少安马上认出,这是他在一九八一年原西县那次“夸富”会上认识的胡永合。

他赶紧把油瓶从右手倒在左手,握住了永合的手。永合早已是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少安和他虽交往不多,但两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在他开始销售砖的时候,正是永合对他进行了做生意的“启蒙教育”。他不仅感激他,也很佩服柳岔乡这个大能人。

“我路过你们村,发观你的砖场不冒烟了。怎?你又搞什么大生意去了?”胡永合笑着问他。

“唉……”孙少安有点羞愧地长叹了一口气,“还搞什么大生意呢!就那个小砖场,也倒塌了!”

“怎?”胡永合一脸的惊奇。

孙少安便一边叹气,一边简单地给他说了说自己的灾难。胡永合听后,嘴一撇,说:“这算个屁事!你这个人到如今还不开窍。我原来还以为你很有两手哩!你说,难处在什么地方?”胡永合口大气粗地问。

“这还要问哩!主要是资金嘛!”少安对他的朋友说。“要重新上马得多少?”少安看出。

胡永合似乎要对他慷慨解囊了。他在疑惑之中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说:“大概得四千块……”

“我知道哩,你这样情况,在咱县贷款是确有困难!”

少安听胡永合这么一说,心里马上又凉了半截。“不过,”胡永合紧接着话茬,“我在原北县认识个朋友,先前我在那个县有点小生意,不愿倒腾本钱,想让他在当地给我贷三千块款,他一口就答应了,他已经在银行里说好了这笔贷款,后来我又决定不做那点生意了,主要是利太小,划不来……这样吧!我给那人写封信,你去把这笔款贷了。你看怎样?”

孙少安一下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握住了胡永合的手,说:“哈呀,等于救了我一命!”

“按你说,还短一千块。这你自己再想点办法。”“这不怕!我能想办法。”

胡永合对驾驶楼的司机说:“把我的皮夹子拿下!”

那位显然是永合雇用的司机,象卑恭的仆人一样赶快把一个大黑人造革皮夹拿下来,双手递到胡永合手里。

胡永合就趴在汽车头的铁皮盖上,用核桃大的字写了一封语句不通、勉强能看得懂的信,交给了孙少安,让少安拿着到原北县去找他的那位生意人朋友。

孙少安感激地收起了这封信,硬拉扯着让胡永合掉转车头,到他家去吃一顿饭。但胡永合说他还要忙着赶路,即刻钻进了驾驶楼,象救世主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就坐着汽车跑得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孙少安提着油瓶,手里捏着那封信,高兴得象傻瓜一般在公路上独自笑了起来。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意外地碰见了胡永合,并且意外地得了这位财神爷的帮助。他感到,生活或许又将发生新的重大转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暗也应该有个尽头了!

孙少安不由放慢了回家的脚步。这件似乎从天而降的事情,使他的脑子又极大地活跃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思前想后,象运动员进入了竞技场,精神高度紧张而又高度兴奋。由于转机出现得太突然,使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不堪,许多具体要进行的事急忙想不清楚。但这混乱无疑建立在一种乐观的基调上;他甘愿当一会甜蜜憨汉!

他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罐子村。

本来,他原先已想好要上姐姐家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秋收大忙季节,二流子姐夫又常年不在家里,姐姐肯定有不少困难在等他和父亲去解决。可是,现在,他却忘了上姐姐的门……他已经走到了双水村的村头上。

这时他才发现,太阳也落山了。暮色中,村庄上空飘浮着一团一团的炊烟。

凉嗖嗖的秋风夹带着五谷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噢,只要人的心情好,就会倍感秋天的傍晚有多么迷人!多么美妙!

孙少安不由兴致勃勃从公路上转到了他那败落的砖场。

一种突发的激动使他忍不住背抄起手,挺起胸脯,象一位精神焕发的将军巡视战场一样,挨个巡视了他的每一个烧砖窑。然后,他又揭开油毛毡,查看了每一件机器。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熊熊的光光和蘑菇云一般的浓烟……好,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要再一次在双水村发出压抑了一年的吼声。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提起那瓶煤油,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走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