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3/4页)

我看到屏风那边有人站起来,走了,我说:“他赶你走了?”

“不是,我闻到了一股味道。”老梁的鼻子皱了皱,仿佛那股味道一回忆起来就会在跟前飘荡似的,看样子不会是一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出汗味?”

老梁不屑地说:“要是汗味我也不会这么排斥了,那是一股让人无法靠近的臭味,虽然我没闻到过尸体腐烂的味道,但我断定就是那种味道。后来证实我的猜测没有错,他把盖在两条腿上的布掀开了给我看,我看到两条已经严重腐烂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会很痛,我问他痛吗?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总是笑嘻嘻的?他说他全家都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来,难道能活下来,就不应该笑吗?”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老梁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是重重叠叠的古建筑,那些马头墙上的瓦片跟鱼鳞似的,看着就让人发呆。我给老梁倒上茶,他拿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茶杯的底座敲在桌子上,那声音大得有些惊人。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一说起来就沉重,那是我兄弟,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四十刚出头的人看起来有那么老。”老梁的状态渐渐高涨,说话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在他面前,任何对生活有抱怨的人都得低头。”

茶馆里本来就静悄悄的,嗓门一高,惹得别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如果是个酒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里的人大多是图清净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跟老梁说:“小声点,影响到别人了。”

老梁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了周围一圈,那架势真的有点像个醉汉,我有点担心他会像发酒疯一样毫无节制,但老梁却克制住了。他嗓门小了下来:“我当时想再也不做乞丐了,在他面前装乞丐特别可耻。他却有些舍不得我离开,他说我走了,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说话了。”

“那你留下来了?”

“我跟他说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人,他问是谁,我把杨丽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当时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姑娘是他邻居。我说怎么可能,他把地址告诉了我,他家住在藏区的腹地,我找得很辛苦。找到那里,发现一个猎人在擦拭猎枪。我把照片掏出来给他看,他把子弹推上了膛,用猎枪指着我,问我打什么主意。我说照片上这个人是我曾经的女朋友,现在来藏区了,我想找她回去。他摇了摇枪杆说,那是他女儿,不是我女朋友。我也立马跟着警惕起来,一个藏族人家怎么可能生了一个江南姑娘呢?他用枪轰赶我,我就是不走。”

我惊讶地问:“你不怕他真用枪轰你啊?”

老梁看了我一眼,突然来了精神,他说:“这老孙子真轰了,当时我感觉裤裆底下窜过一道火舌,差点把裤子烧焦了,我低头找子弹有没有打到身上,确信子弹没钻到肉里才放下心,松开双脚也没看到子弹钻哪个地底下了,草原上的沙棘仍旧在风中微微抖动,再一抬头,他枪管里的青烟已经消散了大半,空气中有股火药味。我大喊,你真打啊?他一声不吭,眼睛死死盯着我,像只高原上的苍鹰,让人不寒而栗。”

我听得身上的肉也绷紧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喝茶能够让人镇静下来,还是老梁提醒我的:“你先喝口茶,我看你比我还紧张。”我拿起已经凉了半截的茶杯,发觉自己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梁认死理,这我是知道。当年如果没有敢得罪大家的勇气,他跟杨丽也走不到一起。这次恐怕也得鱼死网破,我说:“要换成我,就走了。”

老梁慢悠悠地说:“枪声一响,屋子里的人都钻出来了,一共三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穿着藏服的杨丽(我后来才知道她叫卓玛),还有一个发愣的藏族小男孩。当时我就呆了,我说,杨丽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卓玛冲我笑笑,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那个跟杨丽很像的女孩脸上没有高原红吗?头发不扎成辫子吗?”我惊讶地问。

“藏族人有的她都有,杨丽有的她也全有。让你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也会变成藏族人的模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当时我觉得她就是杨丽,哪怕她穿着藏族服饰,我相信她回到江南,会变回杨丽的模样。”

我支支吾吾地问:“如果……杨丽做了小姐,你还找她?”

老梁的脸色变了,他沉吟半晌说:“因为有这个担忧,我才去找她,去了藏区以后,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洗灵魂的地方,她去那里,至少她心里不安。”

“事实是你找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杨丽!”

老梁重重的一声叹息,他说:“我起初听别人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是让给时间和空间,但这放在我身上好像并不管用,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一个新的人,取代她在你心里的地位和影响,我之前一直感恩上天,把一个跟杨丽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送到了我身边,但谁会想到只给了我们这么有限的日子!”

“你们怎么破的局?她爹用猎枪指着你呀!”

“我临时记起了我的乞丐兄弟,我说是他指引我过来找人的。她爹就收起了猎枪,我那兄弟在他们那里有很好的口碑,家里出了变故后,作为邻居,大家都想帮他,他怕给大家添麻烦,却选择了一个人离开,这样的人哪里都受尊敬。再说有她妈妈在,性情暴躁的男人好像都有一个低三下四的温和老婆,哪里都一样,她把我迎进他们的屋子里,还端出酥油茶和青稞饼,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我,我很难为情。”

我笑了起来:“我不太相信,你对他们女儿图谋不轨,他们会对你那么放心?”

“真的,做客应该去那里,在藏区,只要主人把你当客人,那你就是尊贵的。他们没有我们这里的人这么小气,哪会给你一块肉,还盘算着你还他一头牛?卓玛亲自给我献哈达,吃饭时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满三碗青稞酒,唱着藏族歌,一定叫你喝下去。”

“她这么热情?你们一开始就对上眼了?”

“那倒没有,后来她爹也喝上青稞酒了,酒这东西就这点好,一喝下去,什么芥蒂都没了,你来我往,话也多了。她爹说我那乞丐兄弟一家以前是驯鹰的,打猎时经常一起出去,打伤的猎物跑远了,就放鹰追逐,没有失手过一次。遭遇变故后,那些驯鹰的工具都放在了他们家里,他还从柜子里找出几个嵌在镂空的花篮上面的精致的铜环,皮做的油光发亮的套袖,连着丈许长双股麻绳的皮条子,卓玛她爹看着这些东西就掉眼泪。喝酒的时候,桌子底下来了条乌黑的狗,卓玛她爹说,人都走光了,屋子也空了,这些畜生特别凄凉,他把那些苍鹰都放生了,那些家伙有灵性,一圈一圈地在头顶盘旋,不肯飞走。他拿大竹竿赶,羽毛散落一地,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飞远。这条狗如果在平时,他也不打算要,多养一条狗就多一份粮食,无奈它出生后从来没离开过它主人,现在主人没了,只好他收留了。唉,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掉眼泪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你不好意思劝,只能在旁边沉默。全家跟着都沉默,那天竟然下雨了,雨声从远处跑步过来,很清晰,我听到卓玛家的瓦片上雨点从稀疏到密集,这时候,卓玛的妈妈说了一句,半年多没下雨了,贵客招风雨。然后酒桌上又恢复了生机,那天喝得大醉,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