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第2/5页)

爸爸并没有死心,他又问我,那他是不是新林村人?我说是的。

我对国光仅有的了解是他家开小店,家境在同学中算优越的。有一回,他用报纸包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牛肉来了教室,把班里的一帮同学馋坏了。我也从来没看到过牛肉,牛倒是见得多了,农忙的时候干活全靠它,但我们那里从来不杀牛,集市上也从没见过卖牛肉。

国光说,是因为他上学快迟到了,来不及吃饭,他爸爸才割了这么一块牛肉给他,让他饿了的时候吃。看到那么多咽口水的同学围着他,国光突然来了兴致,他说,谁让他打一个耳光,他就割牛肉给谁吃。

起初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一阵静默之后,一个叫云飞的同学跳了出来,他像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举了一下手说,我来!人群推来攘去,给他挤出一条缝。他钻了进去,又说了一句:牛肉,我没吃到过。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又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似乎为哪边的脸挨耳光有点犯难,最终,他伸出了左脸,牙齿咬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绷成了一块板,那尖嘴猴腮的模样特别逗,但我们谁都没有笑。

国光毫不犹豫,“啪”地一声打了上去,这一下,让我们看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打在了自己脸上。云飞叫了一声说,“哇,这么痛!”他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说,“好了,牛肉可以给我了。”国光拿出削笔刀,从那块牛肉上切了薄薄的一片,云飞又叫了一声,“这么小!”

云飞过后,像头羊跳下了悬崖,别的同学纷纷跟着往下跳。这件事,幸亏没有人告诉老师,不然国光肯定会挨老师的批评。

那次,国光破天荒地切了一片牛肉给我,跟我说,不打耳光,送你吃。惹得别的挨打的同学纷纷抗议,国光说,他手也打痛了,不想打了。那次之后,我对国光好感倍增。

说到国光家开小店,爸爸确定了国光的父亲,他言之凿凿地说,那不会有错的,他爸爸跟我当年也是同学,跟在我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

我恍然大悟,一个地方读书,很可能世世代代都是同学关系。

爸爸又说了一句,他家全这个德性,好吹牛,吹牛能吹翻天。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爸爸大概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有什么不妥,也没跟我继续聊下去。吃饭的时候,他无意间又提到了国光,他说,你那同学的妈妈很早就死了,死于车祸,还挺惨的。这句话引起了妈妈的兴趣,两个大人开始聊一些细节,完全撇开了我。那顿饭,我吃得有点心塞。

我以为爸爸问过我就算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令我非常羞愧的事。那天一上学,国光在教室门口喊住了我,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跟我爸爸去说,我作业都是抄你的?”我一下怔住了。

有同学围上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脸烧得很厉害。国光很生气,他又跟别的同学诉说了一遍:“他爸爸那天去我们家店里买香烟,问我爸爸‘你儿子是不是叫国光?’我爸爸说是啊,他还以为我在外面闯祸了,没想到他爸爸又说‘你儿子的作业都是抄我儿子的’。”

我不明白,爸爸当初为什么去跟国光的爸爸这么说,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自卑反击的做法。我们家一直比较穷,而国光家不一样,去同学家买香烟本来就有些卑微,我爸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拿儿子压压对方的气焰。我没法想象,当初爸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我看到那些同学拿眼角看我,他们围在国光的周围,什么话都没说,但这就是一种立场。如果换成一个成绩很差的同学,我猜想他们可能会当面奚落我。

接下来整天的课程,我都处于恍惚的状态。我始终觉得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背后盯着我,像一杆电焊枪,能把我背上烧出一个洞来。我不敢回头看,坐在那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国光的愤怒,他时不时地弄出点响动来,比如把卷笔刀故意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又或者把脚贴在我凳子腿上,不停地抖,完了还用脚帮子一下一下地捶我的凳子。

回到家后,我挣扎了很久,终于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到国光的爸爸那里去过了?”

我爸爸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笑说:“是的。”我能感觉出来,他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好了,他笑得很勉强,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我恨死了我爸爸,但我也不能再质问下去,难道让爸爸跟我道歉吗?

过了几日,我发觉国光的反击开始变本加厉,他用家里小店的货物收买人心,让原本跟我还有交流的人都不再理我。他们还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告密者。

这跟汉奸差不多属于同一级别,让我羞愧不已。国光开始为我编段子,下课后,他叫上一帮同学围着他,听他吹牛。当然地点选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有时候是操场上,有时候是花坛边。我知道他们在说我,从他们的表情里能看出来,每个人都鄙夷地看着我,还轻蔑地冲我笑。

我在厕所里碰到过这样的事,国光和班里的几个同学都在那里撒尿,隔门外,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我突然闯了进去,他们都住了口,长长一泡尿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即便这样,我也从不争辩什么,我以为过段时间,国光态度会软下来,可他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时常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同学放肆地大笑,以此来嘲弄我的孤立无援。

我特别厌恶上体育课。那时候,我们没有校服,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却规定我们必须统一着装,穿那种蓝白条纹的运动服。我的很多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共用一套衣服,勉强都能合身,而我和国光成了两个极端,他有一套新买的运动服,颜色鲜艳,几道白边亮得晃眼,而我家里买不起,只能到邻居上六年级的哥哥那里借,那套服装旧了不说,常常领子都是黑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狐臭味。

每次体育课,国光就这么带着奚落的眼神看着我,从头到尾一直很夸张地盯着看。那天,体育老师心情不好,看到我们这支“杂牌军”就来了气。他提了提我拖到地上的肥大裤腿说,你不是来上体育课的,是来唱戏的吧?

所有人都笑了,国光笑得最大声,捧着肚子蹲地上笑,差点就躺地上打滚了。那时候,羞愧的我其实在瑟瑟发抖,只是谁也没察觉出来。那堂学做广播体操的体育课,我忘了很多动作,常常比同学慢半拍,最后被体育老师揪到了边上,一直傻站到下课铃声响起。

那以后,国光嘴上还多了一个新词:贱骨头。虽然他从来没有说是在形容我,可我知道这词的出处,我们那里形容戏子,常常用这个词。国光明面上都在喊别的同学贱骨头,可在我听来非常的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