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光 但丁和贝雅特丽齐(第2/3页)

人间的爱灵肉结合,死仅仅在爱人肉体消失之后才横亘在相爱者之间。但丁的爱灵肉分离。他永远追随着贝雅特丽齐。死在此无能为力,而同时他又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摒弃了地上的贝雅特丽齐。他仅仅爱着一个灵魂,仿佛爱着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死亡与永生就此隐晦而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但丁的分裂是如此之深,死亡苍白的光芒一再从分裂处挥散而出,映照在他同样苍白的脸上。

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死早有预感。这预感也一直折磨着他。贝雅特丽齐死于1289年12月31日,在约摸半年前的7月11日,但丁生了一场重病。他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却看见许多可怕的幻象。“我似乎看到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脸,她们对我说:‘你也会死去的!’在这些女人的后面,我眼前又出现一些看去奇形怪状、十分可怕的脸,对我说:‘你已死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些女人披头散发地走过,一面走,一面哭,显得非常伤心。我似乎看到太阳已经变得十分昏暗,因而星星显示出某种令人觉得哭泣的颜色。我仿佛看到鸟儿在飞翔时坠落下来,随即死去,而且地面在猛烈的震动。这时我似乎意识到有一个朋友下次来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那位国色天香的女郎已经离开尘世了。’”

但丁预感自己和贝雅特丽齐会同时离开人世,而他却留了下来,那时《神曲》尚未动笔,他对人世欠下的债还没有如数还清。但丁一个人留了下来。贝雅特丽齐再不会与他一齐呼吸佛罗伦萨的空气。他是卑贱、渺小而孤独的,他唯有仰望上苍。那里,在那最高处,贝雅特丽齐闪耀着。人间的贝雅特丽齐再也不存在了。也许正是从贝雅特丽齐逝世的那一天起,但丁开始上升,他要到天堂去跟女神汇合。而首先,他必须历经地狱和炼狱,必须结结实实地承受来自贝雅特丽齐死亡的打击。

这是摧毁性的打击,但丁在《新生》里嘶哑地唱道:“由于内心的伤悲,我痛苦的眼睛,因哭泣而承受无比的灾难,现在已双目失明,欲哭无泪。哀伤使我与坟茔一天比一天近。”但丁以为自己会在哀痛中死去,也许比起无穷无尽的哀痛,他情愿一死了之。他陷入在前所未有的憔悴与颓废中,所有的力量都丧失了,他在等待那个时刻。薄伽丘回忆道:“他的悲痛如此巨大。亲人们都以为他要死。他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不像他自己了,看他那副样子都叫人可怜。他仿佛是变成了野兽或者吓人的怪物。”

贝雅特丽齐死去了,“黑党”和“白党”交战了。佛罗伦萨依然是佛罗伦萨,而在但丁眼里,没有了贝雅特丽齐的佛罗伦萨就像一个“寡妇”。贝雅特丽齐是世界的眼睛,也是但丁的眼睛。她的离去使世界漆黑一片。但丁哀叹自己“双目失明”。他在诗中呼唤死神,期望死神来了结他的痛苦。“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她……就呼唤死神把我带走,让我得到幸福的休息。”

贝雅特丽齐死后,但丁说“这座城市失去了幸福”。也正是在贝雅特丽齐逝世的1289年,灾难降临了佛罗伦萨,“黑党”和“白党”开始长达数年的争战。三年后,黑党控制了局面,作为白党的执政官,但丁在劫难逃,被交给法庭审判。很快,公告宣读官的声音便响彻了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但丁是敲诈者,勒索者,受贿者,窃贼。”对但丁的刑罚是焚烧至死。但丁唯有逃亡,自此开始漫长而屈辱的流浪生涯。在但丁被审判的那一刻、上路的那一刻,贝雅特丽齐无疑都在远远地注视着这个注定要和自己再次相会的人。

和所有伟大的情人一样,贝雅特丽齐一刻也没离开过但丁。他们只是两个魂,尽管但丁还在地上。地上的但丁将如他在《新生》结尾处所预言的,要完成他的著作,要“用对所有女性都没有说过的话去描写”贝雅特丽齐,要在人间完成一部天上的书。这个已被钉在爱情十字架的人所受的苦难还远远不够,命运之神为他准备了足够的苦难。罪责,贫穷,屈辱,病痛……将如影子般伴随他经历世界的每个角落。但丁注定要被打上耻辱的烙印,永远地逃离佛罗伦萨。地狱之旅只能在异乡的土地上完成。贝雅特丽齐死后,但丁的受难才刚刚开始。宣读官的声音响彻佛罗伦萨后,但丁的受难也才刚刚开始。自此但丁才开始成为真正的但丁,如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说,“假使他留在故乡,继续像以前那样生活……那么他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很可能彻底陷入种种矛盾之中。”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情与同“姑娘们的放荡的矛盾……普遍的幸福与个人的邪恶的矛盾等等,他成为三个野兽——豹子,狮子和母狼——共同的,或者其中之一或之二的牺牲品。将要毁掉的不仅仅有但丁的《神曲》,而且有更加无限珍贵的他本人。为了得救,他必须经过净界山倒数第二层的火河,天使关于这条河唱道,心地洁净的人是有福气的!唯有经过火河,再没有别的路。”

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对自己的妻子,但丁一生也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于是,杰玛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永远在我们视野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而似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从但丁心中获得丝毫爱意。成为诗人的妻子,这是命运给她的惩罚。但丁的目光从见到贝雅特丽齐那刻起,便再没有离开过她。虽然他的爱人不只有一位。但丁的情欲和他的诗一样远所闻名。来自地狱和天堂的火焰融合在一起,仿佛是同一心脏中的两滴血,同一子宫中的两兄弟。但丁一刻也没停止过燃烧。贝雅特丽齐死后才两年,但丁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位日日走过自己窗边的淑女。他那么凝神地望着那位淑女,仿佛望着以前的贝雅特丽齐。罪孽感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但丁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我时常骂自己的眼睛轻薄,并且心中这样问它们:我诅咒你们,会叫你们到死也要为哀悼那位已故的高贵的淑女而流泪!”而他的双眼却并没有因为诅咒而离开心仪的对象。它们是诚实的,具有主宰自己的力量。那位淑女显然没有永久占有但丁的双眼。但丁应该感谢自己的双眼,它们仅仅追香逐色;否则,他在爱情上将一无所有,而他本人,也将变成一个彻底的乞丐和丑角。

没有一位但丁传记作者能计算出但丁一生中究竟拥有多少情人。这个风尘仆仆的流浪汉,衣衫褴褛的乞丐,情欲旺盛的诗人,在一个又一个女人怀里获取抚慰和温暖。他知道自己要完成什么。他的内在力量从未枯竭过,而贫穷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折磨他。他要写诗,而面包呢?他刚开了头的《神曲》不得不停了下来。就是这宝贵的开头,也遗失在了某个偏僻的角落。关于但丁的流亡生涯我们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几个偶尔被历史之光照亮的时刻。在但丁流浪了五年之后,他的几位佛罗伦萨友人才在家里装破烂东西的箱子里发现了《地狱》前七篇的手稿。得到它们后,但丁才表示要“尽一切力量继续我的写作并且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