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第2/2页)

情欲之水四处流淌。许多人在谈论爱情,许多人闪电般地恋爱分手,然而,我想,这样的聚散,都与真正的爱情无关。《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我相信这样的爱确实存在。我所理解的爱情正是由此而来,我们生存在匮乏、迷惘、暂时、困顿、疲乏、渺小、苍白中。无论现实处境如何变化,我们的生存本质永远如此。若没有来自终极的关怀和意义,没有永恒的爱,没有德性和尊严,没有那些高贵的事物,我实在看不出我们的生存与一只狗的生存究竟有何不同。尽管我们在吃狗肉,狗在啃被我们啃过的骨头。我实在看不出我们的生存与一粒尘埃的飘浮有什么不同。我实在看不出我们如何不是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如何不是一无所有。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绝望。

有人承认了这种虚无。他们的工作就是被奴役,休息就是发泄。他们陷入空虚,一切都只是暂时,一切都没有意义。对他们来说没有爱情可言。还有一种人,他们没有停止追求,他们从虚无出发,独自问天索地,并努力按照自己所追寻到的理念和光明来调整自己。他们常常有某种苦行僧、圣徒或是殉道者的气质或色彩。我对终极的爱的存在至今仍报以信心的原因之一,便是有他们的存在。若没有一种终极的爱和光明在召唤他们,像唤儿归家的母亲般地召唤他们,我怎么也解释不了他们会如此执著地在精神探寻的路上孤自挺进。若没有光明存在,没有爱存在,诗从何来?我怎么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些光辉灿烂的诗句怎么可能被如此卑微的人创造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本来就存在着,就永恒地存在着。赋有天才的人发现了它,便将它带到了世上。有人说:“其实人类十分清楚我们从无中来,到无中去,人类的尽头肯定是无,因而我们就是无。同时间、空间相比,人类多么渺小。人类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人类自从有了自我意识就逐渐地看清这一点。人类承受不了自己所看到的黑暗和虚无,于是就要千方百计地遮蔽这清清楚楚地呈现着的虚无。怎样遮蔽这清清楚楚的虚无呢,人类用的是宗教,是文化。人类竭尽智慧为我们的历史设定意义,以求把我们从虚无中拯救出来。人类文明就是对于生命价值与世界意义的寻找、设定与更新的历史,这部历史充分体现了人类伟大的悲剧精神。”我想他该是表达了许多虚无者的体验。我理解这样的虚无。而我却仍然相信,我们并不是从无中来,到无中去的。我们渴望拯救自己,并为之努力。这拯救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这样一种高贵的、深厚的、绵长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若“我们就是无”,我们体内怎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怎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绝对的虚无意味着沉沦、下陷、黑暗、浑浊……而在这样的沉沦和黑暗中产生出了向着光明的追求,而且是从如此卑微的个体身上所迸发而出的追求,这怎么可能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我们身处黑暗中,生存困境会不断变化,而困境将永远存在。在黑暗中我们无法拥有爱情。即使拥有,也会如《黑夜号轮船》上的两个人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对方,然后死去。但爱情和光明一样,存在于远方。远方并不如海子所说的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召唤我们。爱存在于彼岸。这是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彼岸。对它的追寻将永无止境。

怎么能不悲凉呢?爱很遥远,故乡很遥远,而我们永远也回不去。我们的根在地上,我们都在漂泊。尘世的爱情充满了嫉妒、骄傲、猜忌、自私、蛮横、邪念。因为寒冷,恋人们相互拥抱,往往因此更加寒冷。我的一位朋友把这称之为对爱情的模仿。完美的爱情是一个神话。它存在着,它的辉光远远地温暖我们,只要我们朝它张望,只要我们的泪水还未干涸。只要有仰望,大地上就还有灯火。永恒的爱之光将我们一次次从黑暗、浑浊、逼仄中提升出来。沉沦是所有人的困境,但不会永远如此。地狱之火永远燃烧,而你不会永远置身其中。只要还有光,还有爱,心灵就始终有丰满和健康的可能。我不知道大地上是否有人真以爱情消融掉了心中所有的黑暗。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两个人,组成一个世界,自足,光明,完整,温暖,谦卑而又高贵。我只看见无数人在仰望在歌唱在行走。杜拉斯书写了无数悲凉的爱情,以自身的绝望打动人心。而在晚年,她却写下了这么温暖的文字,那是《情人》的第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段文字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首永恒的《当你老了》。它们都具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杜拉斯心中的爱在这一刻融化了她的黑暗。诗人在大地上辗转飘零,他们的歌声却吹过黄昏和清晨,世代不息。

这是天上的光。布莱克唱道:“爱情与和谐拉手,把我们的灵魂缠绕,当你和我的枝叶汇合,我们的根须相交。”荷尔德林唱道:“我们是单一的,也是全体。”里尔克唱道:“我童年时代一切无名的像水一样闪光的事物,我将在祭坛前命名,用你的名字;你的秀发是照亮祭坛的明烛,你的乳房是装点祭坛的花枝。”纪伯伦唱道:“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叶芝唱道:“我们走过沙滩,我们走过草地,絮絮说,那不平静的土地有多远。”聂鲁达唱道:“我歌唱白天,歌唱月亮,歌唱大海,歌唱时间,歌唱所有的星辰,歌唱你白天的嗓音以及夜间的肌肤。”海子唱道:“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我们活着,因为爱,因为爱情。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