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 家园 美 读沈从文(第2/2页)

我注意到沈从文身上有种温润的女性气质。这种温润的气质显现在他的文字里,常常变得水气氤氲。他在叙述上并不急躁。故事的节奏也不快。很多篇章温婉有致,有种流动感。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他写道:“小小的河流,汪洋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沈从文是在水边长大的,小时候他就常因逃课游泳而挨打。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这种影响首先表现在选择题材上。沈从文的很多故事都与水相邻。更深一层,表现在他气质的形成上。沈从文尽管承认自己血管里流着楚人的血,而他在顽强中总是显出一线柔和,乃至随物赋形的大气来。他的生命里仿佛有一条长河在滔滔不绝地流淌。他不断地从水中吸取,挣脱束缚,流向无穷无尽。水令他自身也开始流动,变得宽容、坚韧、宁静。他在《一个传奇的故事》里写道,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无坚不摧。这样的“兼容并包”自然对他精神上的挣扎有所缓和。

平衡着沈从文的另一个源头是泛神论。他对神性的体悟最初来自对水、野地、乡村的亲近。在这样的亲近中,他与自然融为一体,与自我重新相遇,并唤醒沉睡于心的蛙鸣、月影、风吹。神性体验在令他纯粹的同时也带给他悲凉。这与他追寻美的状况很相似。他在《潜渊》中也点出了两者的相通之处。“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和完整处。”随后他又说:“生命具有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易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在此他点穿了追寻美与神性的内在困难,即精神越是高升,越是接近神与美,就越是反差出肉体的可鄙和肮脏来。

他反复提到“神在生命本体中”。这种与生命同在的体验,犹如从天而降的花朵和光芒,从深处平息他的焦灼。他在散文中屡次提到上帝、佛陀,并且写下了几个佛经里的故事。他不是宗教徒。他以感受水的方式去接近救赎和佛性,并以自己的方式化合了他们,令那样的光辉在体内流转不息。泛神精神令沈从文谦卑。后来他沉痛于“神的解体”。而这样的沉痛是面向外部的,我想他从没失去过自己的信念。

在此我写下我对沈从文的感受和理解。像沈从文这样的作家,我想是阐释不尽的,他让我们看到了梦幻般的湘西和女儿,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渴望。对这样自成寰宇又直指人心的作家,我总是反复打开他们的书,并在合上书页时对他们心存感激。

2002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