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学

一种观察

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文学是无用的,文学是无能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声音已经形成了当前文学研究的基本氛围。在历史考察、文本细读和各种理论对文学的透视中,有一种根本性的情绪是萦绕其中的:那就是对文学本身的垂头丧气。

在历史分析已经成为文学分析重要的一部分,在文学的生产机制成为文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在文学在各种解读中早就丧失了神秘性甚至美感时,再来谈文学本身或者文学性这样的老话题,不免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如果我们对文学的理解不仅仅局限在已有的出版物上,而是将文学理解为一种有创造力的想象,一种与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相联系的东西,从文学的最初的萌动上去理解它,那么,文学本身的力量就可以从文学史和文学现象中解放出来,成为面向将来的一种力量,对现实的想象和改变,也会从这种力量中产生。

把文学理解成面向将来的一种力量、推动和影响社会的一种力量,需要我们回到文学自身,恢复对文学的想象力,恢复它自身神秘而充满着发现的特质,需要我们从对文学的注视中,恢复它的尊严。这是直面这个时代文学困境的方法。这是在没有路的地方找路的努力。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处境是,没有经得起细读的真正优秀的作品,没有激动人心的把我们从冷酷的现实中提升起来的那种力量。小圈子的相互谩骂和吹捧,粉丝的相互攻击和力挺,日日更新。而以自身的文学品质赢得尊重的作品,迟迟缺席。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这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这是一个有着许多出版物、读物、帖子、博客、论坛,然而没有文学的时代。

一些人为此沉迷,宣传他们在各种出版物中发现了新大陆;一些人为此愤懑,然而面对着铜墙铁壁的现实,沉默无语;一些人紧张的思考,运用各种理论和方法,试图为当前的现实提供一种解释。然而,在这林林总总的心态中,没有一个有力的彻底的回应,没有一双眼睛看透这样的现实,或者没有一种勇气来承认这样的现实,那就是,这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我们有排列在一起的句子而没有优美的表达,我们有深谙规则的插科打诨而没有透彻入骨的鞭挞,我们有理直气壮的欲望而没有羞涩的爱情,我们有占尽便宜的沾沾自喜而没有独自承担的骄傲,我们惯于指责这个世界有千般错而不敢承认我们自身的美好,我们宁愿在今天死去也不敢奢望有一个美好的将来。这是一个多么怯弱的时代。在这个怯弱的时代,我们凭什么把那些因为虚荣和卖弄写下的文字,冠以文学的名义?

怎么来描述这个时代的文学,是这个时代的批评家所要上的第一课。我的回答是,这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这就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面前我们不能麻木不仁,也不能苟且偷生。我们必须忍住这样的现实所带来的屈辱和疼痛,来面对它,来克服它。

文学本身意味着什么

文学是怎么发生作用的?回到最初的状态,文学的作用,发生在一个人与文字相遇的时候。人通过名词来想象事物,通过动词来想象事物的运动,通过故事来想象生活,通过词语、句子、段落来进入一个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短暂停留。

文学提供了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可以让人不必动身就可以到达远方,不必经历就可以体会战火,可以沉醉,可以欢乐,可以在一个小小的段落里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可以为一个虚构的故事同情或愤怒。文学提供了这样一种形式,也可以说,它本身就是这样一种形式。这种形式所带来的感受证明了它的作用。文学作为一种形式是丰富的,也是会变化的,它的变化甚至会到达一种文学与非文学的边界都变得模糊的地步。但是,我想说的是,这种变化并不能证明文学作为一种形式的不存在,相反,它们在强调作为形式的文学的存在。我尤其想说的是,那种让文学之为文学的东西,那种把文学和历史、哲学所区别开来的东西,那种对于文学来说不言自明的东西,究竟有没有?或者,它在哪里?

我的看法是,它就在文学的形式里。它就在文学必须以文学的形式而不是理论的,或者别的什么形式表达出来的现实里。这其实是一个同义反复的回答。然而,那些经典的文学和作家,已经以文学的形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是在文学的力量减弱的过程里的。正如卢卡奇在《小说理论》里虚构了一个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分裂,因而也没有哲学追问的希腊世界,并以此为起点,反过来追问史诗消失、小说出现意味着什么。人类生活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过程里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他以此为基础,开始反省整个资本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没有胜利的现在,只有共同毁灭的将来。所以他对战争和英雄主义的看法是,越好,就越糟。他要追问的问题是,谁来拯救西方文明?

这是一种看待事物和提出问题的方式。就是说,在一个文学自足的时代,在文学自身的力量还足够强大的时代,关于文学是什么的问题是不会产生的。文学是什么的问题只会产生在文学和现实之间发生了的断裂的时候,只会发生在文学本身的力量在不断减弱的时候。因此,与其追问,文学究竟是什么,不如直接追问产生这一追问的现实基础是什么。是我们的时代和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才把这个问题推向了前台?

同样,如果说文学在这个时代遭遇了危机,这其实就是我们的生活遭遇的危机。我们所面临的文学研究模式已经回答了我们面对这种危机的方式。从文学里读出历史,从文学里读出生产关系,从文学里读出西方的压迫和东方的反抗,这里面的意思其实是我们已经放弃了以文学的方式来面对我们自身的危机。我们选择的是政治经济学式的,哲学式的,历史式的。这里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放弃了从文学里寻找希望。文学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摆设、一个中介、一个药引子,文学自身的价值在失落。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失去了那种从文学里获得感动并以此来改变世界的能力。我们已经在事实上承认了这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只是还没有在态度上把它明确下来。

所以,对文学是什么的追问在这个时代已经失效了。推出这个问题本身的现实同时又瓦解了将它继续往前推进的动力。

寻找新的文学定义

在这样的背景下,克服文学的危机意味着重新定义文学。文学成了克服自身危机的方式,因此它不能再被看作是一种已经形成的东西。因为已经形成的东西并没有克服掉它的危机,相反,成为了危机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应该被看作是一种尚未成形的东西,一种带有某种希望的、创造性的东西。它成为了自己的方法。以文学来吸收其他学科的养料是为了孕育出更好的文学,并改变和创造一种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消解掉文学的力量。它是要向前的。它是要在这个没有文学的局面里把自身创造出来。因此回到文学本身并不是要回到以有的文学作品上,而是要回到对文学的一种丰富的概括和理解上来,回到我们对生活和人性的透彻认识和美好想象上来,回到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