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脚蛇年(第2/7页)

但麻烦的种子一开始就播下了。由于不谙本地习俗,对峙的双方交涉起来相当困难。勘测队里本来有个汉族翻译,由他负责向这些野蛮人解释法国人的车站是怎么一回事,铁路是个什么东西,文明世界的火车又将如何如何。但是连他也不明白龙树林在碧色寨的彝族人心中是何等的重要,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片树木葱茏的地方祭祀天、祭祀自然、祭拜祖先。就像外人不能轻易知道别人心灵中那一块纯洁的圣地,如果你冒犯了它,对方就该出拳头了。

弗朗索瓦和他的勘测队就像身陷在非洲的某个部落,面对一群手持原始武器、浑身文满奇怪图案、脸上涂着神秘徽记的武士。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尖叫长啸,伴之以舞蹈的步伐,还挥舞着手里的刀枪,仿佛不是想打仗,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勘测队的许多人那时只觉得有趣,而不是恐惧。弗朗索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把肩上架着的一只鹰放了出去,不一会儿鹰又飞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似乎对鹰询问了句什么,然后向土司一点头,嘀咕了几句,土司把手里的一个茶壶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摔到地上,彝族武士们便尖声怪叫着,不要命地扑上来了。

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队与其说是一支为铁路勘测线路的技术队伍,不如说是一支武装探险队。他们装备精良,不仅有法国外籍军团的军官带着士兵一路护卫,勘测人员除了携带各类勘测仪器外,还人手一枪。他们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用枪弹为铁路线开路。

彝族武士绝对没有受到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们的鸟枪火铳、长矛弓箭根本不是勘测队来复步枪的对手,勘测队像打山坡上的猴子一般,将那些跳跃着冲上来的彝族人撂倒了。不过树林里忽然蹿出来了大批的动物,从老虎、狼到山鹰和各式飞鸟,给打得起劲的勘测队带来了不少的惊慌。它们似乎听从了某种巫术的召唤,以飞蛾赴火般的壮烈,和手持洋枪的勘测队撕咬在一起。

战斗很快进入僵持状态,彝族武士攻不上来,勘测队也突不出去。勘测队方死了四个安南兵和一个外籍军团的少尉,一个意大利工程师被老虎咬断了腿,三个士兵被不知名的飞鸟啄瞎了眼;而彝族人方面,十七个文身的武士骄傲地战死,前来助战的三个战神被打倒,一只神鹰被击落。两天两夜之后,勘测队面临弹尽粮绝的绝境。弗朗索瓦不得不将一块白手帕挑在枪刺上,带着翻译走到对峙双方的阵前,请求谈判。

“尊敬的土司先生,我认为我们可能误会了。”弗朗索瓦高声说,“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修铁路的。”

“铁路是什么东西?”普田虎土司在那边问。

“铁路就是钢铁铺成的一条道路,用来跑火车。”

“火车又是什么东西?”

弗朗索瓦尽量用土司听得懂的话说,“火车是一种运输工具,用火把水烧开,产生强大的蒸汽,由它的能量来推动火车奔跑。就像你们的牛车一样,只不过它的力量要大得多,也跑得快得多。”

“真会吹牛,水烧开的热汽,只能蒸好一笼粑粑。你们一定是想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

“尊敬的土司先生,世界已经进入蒸汽机时代了。您家的茶壶在水烧开后为什么会被热气顶起来?那就是因为蒸汽的推力,这种推力可以推着火车翻山越岭,也正在改变着世界。只要您允许我们在这里修铁路,你们都可以享受到火车带来的福荫。它可以在一夜之间,从这里把您载到你们的省府昆明。”

“别哄鬼了,马帮要走十多天的马程哩。”

“土司先生,我相信这段距离你们的马帮的确要走十多天,但我们的火车就是为了让·只用一天的时间,去到骑马需要十多天的地方。”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也不允许你的什么火车从我们彝族人的龙树林经过,这是我们祭祖的地方,你的火车带着火来,还不把我们上千年的龙树烧了?”

弗朗索瓦这才明白,他选错站址了。任何一个欧洲人也不敢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上修一个车站。他立即向普土司道歉认错,并承诺绝不再侵犯这片神圣的地方,土司留下他们的枪为条件,才放他们走人。

但根据规划,碧色寨一带必须建一个车站。学聪明了的弗朗索瓦第二次进碧色寨没有带勘测仪器,更没有带枪。他带来了一座西洋挂钟、一个八音盒、一架望远镜、数盒西式甜点、一本关于火车的画报。土司对这些送上门的礼物显得不知所措,连他身边博学的毕摩独鲁也满腹狐疑,就像面对一个个不知名的魔鬼。弗朗索瓦不得不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讲解并演示。最后按照土司的习惯,给这些文明世界的新事物重新命名:挂钟被说成是规定太阳升起落下的圣器,八音盒是一个歌喉永远不会衰老的隐身艺人,望远镜是人类巧妙地借助了山鹰的眼睛,至于火车嘛,把它描述成一条在大地上飞奔的巨龙好了,只不过它需要一条用钢铁铺成的道路,就像马帮也需要一条驿道一样。

“那么,你们费那样多精力和钱财,从安南把这个用钢铁喂大的东西,弄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呢?”普田虎土司问。

“为了来云南纳凉。”

在弗朗索瓦先生衰老得只能坐在空旷寂寞的碧色寨车站的椅子上回忆往事时,他还记得自己多年前聪明的回答。他还补充道:“你知道,安南很炎热的,屋子外面的太阳都可以把鸡蛋晒熟。”

“哦,我去过安南的,那里是很热。”土司若有所思,又说:“一棵大树下就可纳凉了,你们却要跑这么远,洋人可真是舍得花钱的贵族。”

“不是舍不舍得花钱的问题,而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过有品质的生活。土司先生。”

“难道你认为一个土司的日子,还不够好吗?”

“在我们看来,你们还生活在中世纪。”弗朗索瓦说。

“老爷,不要相信他的鬼话。”站在土司身后的毕摩终于按奈不住了,“他们是要把地上的恶龙带进来。我看不透这些洋人的心,我们有灾祸了。”

“不,这位博学的先生,”弗朗索瓦尽量控制住对毕摩的厌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时起,他就预感到,尽管他可以博得的土司欢心,甚至也能和所有彝族人交上朋友,但他永远也得不到这个彝族知识分子的信任。在一个殖民者看来,被殖民的人最好永远蒙昧。上次和彝族人的武装冲突,正是这个三军参谋总长一样的人物,用一种巫术向土司证明,他们应该向洋人发起进攻。但那时年轻的弗朗索瓦是一个天才的外交家,所有在印度支那殖民当局供职的欧洲人都不乏这样的才华——一手拿着枪,一手玩弄文明的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