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2/7页)

露易丝小姐似乎有些被感动了,但依然矜持地说:“卡洛斯先生,你认为我们会有同一个归宿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卡洛斯急切地抓住了露易丝小姐的手,刚好来了阵风浪,游船倾斜了一下,将露易丝小姐往大卡洛斯的怀里推了一把。大卡洛斯动情地说:“亲爱的,你只要答应我,回去我就正式向你求婚。”

“唉,晚了。”露易丝小姐在游船平稳了后,离开了大卡洛斯的怀抱。“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她说。

“日子还长着哩,我认为,一点也不晚。而爱情,它永远年轻。”大卡洛斯像一个浪漫的年轻人那样,向着苍茫的滇池水表白。

“看到码头上那些候船的人了吗?他们错过了这一班船,就只能赶下一趟了。每个人的日子都很长,但错过了船期,怎么会有同一个归宿呢?”

“我错过你的船期了吗?我们不是都修过那条铁路吗?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感恩?”

“卡洛斯先生,你应该知道,感恩和爱情是两回事。而修铁路的那段经历,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了,好吗?”

“噢,我明白了。”大卡洛斯有些沮丧,他望着碧绿的湖水和远处的青山,“露易丝小姐,你也知道,在这样的国家修一条铁路,如果没有强盗的勇气和恶棍的粗鄙,你是达不到目的的。”

“可怜的卡洛斯,我为我们的命运感到遗憾。”

大卡洛斯想,即便我们把自己当成十字军东征的圣徒,但因为东征的血腥,圣徒们就该永远背负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吗?他很想告诉露易丝医生:法国政府在中国修的这条铁路,就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被命运驱赶到前线的小卒而已,犯不着去为国家背负道德的包袱。如果你要恨这条铁路,也犯不着搭进去自己一生的爱情。

唉,这两颗永远走不到一起的心灵,随着岁月的流逝,最后成了两枚坚硬的干果,一个把自己深深地躲藏起来,一个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连大卡洛斯自己也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家庭的。

不过,如果大卡洛斯先生乘火车到了安南,那里的女子他是不会拒绝的。而且大卡洛斯几乎每月都要过去一两次,不是去洽谈商务,就是去会他的情人——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传说大卡洛斯在安南的海防有一个情人,但从没有人证实过。一个无聊的夜晚,在八角楼的酒吧里,人们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大卡洛斯对人们说:“我的情人在月亮上。中国人就认为月亮上有个女人,是一个叫嫦娥的女士,她可是个谁都碰不到的圣女。”

“中国人的月亮还会被狗吃掉哩,你可得看好自己的狗。”一个和他一起在八角楼的酒吧喝酒的欧洲人说。几天前一个月圆的夜晚,碧色寨的西方人忽然听到激烈的枪声和敲打锣鼓、瓷盆的声音,他们还以为又有土匪前来围攻车站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可是等他们携枪准备自卫时,欧洲人身边的中国仆人告诉他们,对面的中国人正试图赶走天上的一只吞吃月亮的狗。原来是月全蚀发生了,中国人相信他们在地上发出的声响、甚至向被蚕食的月亮开枪射击,可以挽救他们的月亮,吓走那只惹来麻烦的天狗。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珍妮弗小姐的笑声最为响亮刺耳,像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一只大瓦缸。这个女人已经在碧色寨耗尽了她所有的情爱,现在臃肿肥胖,花老色衰,成了远东一支令人怀念的凋败玫瑰。当然了,八角楼的玫瑰房依然夜夜散发出玫瑰的芳香,珍妮弗小姐在大卡洛斯的提携下已经荣升老鸨的职责,她负责向几个新来的欧洲妓女传授如何营造玫瑰房中的虚幻爱情,如何掏空每一个来到远东淘金的牛仔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但她也会告诉她们:绝对不能把一只老虎放进玫瑰房里来,那会造成空前的灾难。至于有小姐问到老虎怎么有可能进入到玫瑰房时,珍妮弗小姐的回答是:在神秘的远东,既然他们的狗都会把月亮吃了,一头老虎也会溜进你的怀里来。

“听说那只吞吃月亮的狗,会带来不吉利的事情。”小卡洛斯在另外一张酒桌前,忧心忡忡地说。凯蒂·卡洛斯夫人昨天带着孩子离开碧色寨回欧洲了。她跟小卡洛斯的离别赠言是:“这个鬼地方,除了火车还在运行,人们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迟早会被这里的生活逼得发疯。”

坐在吧台前的弗朗索瓦站长说:“噢,亲爱的小卡洛斯,别相信那些中国人的胡诌啦。世界上要发生的灾难离我们还远着哩。如果真有世界末日那一天,这里一定是人类的诺亚方舟。”

“我担心的是,世界末日还没有来,心中的末日就到了。”小卡洛斯说。

“享受你的生活吧,老弟。”大卡洛斯举起了一只酒杯,“没有妻子在身边的丈夫,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男人。”

弗朗索瓦站长此刻应该和小卡洛斯有相同的落寞,他的妻子也和凯蒂·卡洛斯结伴回欧洲了,不然平常他是不会轻易到八角楼酒吧来喝酒的,因为弗朗索瓦太太总是说,那里不是一个正派的绅士应该去的地方。不过她主动放弃了监督权,也就不怪弗朗索瓦站长偶尔的“不正派”了,更何况,碧色寨本来能为欧洲人提供娱乐的场所就仅此一家。因此,弗朗索瓦站长不能不抱怨说:“这些女人们啊,以为回到欧洲,就是回到了文明的社会和时尚的生活中,其实我们碧色寨哪一点不比欧洲时尚啊?火车让·们并不孤独。你们看看那些有钱的中国人,他们时髦起来,一点也不比一个巴黎大街上的女士落伍。尤其是那个土司的妻子,这个家伙可真是借助我们的火车,把一个月亮上的美人儿娶过来了。”

弗朗索瓦站长也许说得不错,碧色寨的中国人中最能效仿欧洲时尚文化的,莫过于普田福土司的三姨太秦忆娥了。巴黎最时新的凉帽、皮鞋、裙装,不是一打一打的买,而是成箱地通过火车托运而来,反正她花起土司丈夫的钱来,有一种大地方人的无畏勇气、挥金如土和理所当然。碧色寨的人们说,这个土司老爷托火车之福、用一列专列从省府昆明迎娶回来的汉族女子,住洋楼、穿洋装、还会说洋话,仿佛她远嫁到边陲之地碧色寨,不是来做威风八面的土司老爷的三姨太,而是为了向洋人证明,一个中国女人,也会享受他们所有的东西,天知道还会不会和他们上床。

秦忆娥身边有两个仆人,一个老妈子负责她在洋楼里的生活,一个叫梅子的小姑娘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她的职责就是为少奶奶撑伞,不让·缕碧色寨的阳光照在她娇嫩苍白的皮肤上,以保证她不会像彝家女人的皮肤那样黑里透红。尽管土司告诉她,我们彝族人以黑为高贵、为美。但遭到秦忆娥的极度轻蔑,“锅底灰够黑的了,干嘛不抹在脸上?”她说。因此,她身后总是站着给她打洋伞的女仆梅子,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她走到哪里,那绚烂的孔雀就跟到哪里,对这个来自城里的女人来说,这里的太阳咬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