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3/9页)

大卡洛斯本想呵斥一声:别又跟我胡扯啦。但他看见了毕摩独鲁眼睛里的仇恨,那是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被人无端搅乱了的人才会有的恼怒,就像一个正在午休的人猝然被人叫醒。他当然知道毕摩对火车的敌意,对洋人的反感。他认为自己应该像一个驯兽师一样,努力去学会另一种“动物的语言。”

不过这种语言不是已经知道了太阳为恒星,地球是太阳的一颗行星的西方人可以轻易读懂的。根据毕摩独鲁的解释,宇宙是由清浊二气在你来我往的运行中形成的,那时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日月星辰,到处都是混沌、黑暗、虚幻,没有日子、季节和年份。虚空中诸神出现,他们神力无边,在虚无混沌中开天辟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高山上钉下四根铜铁柱,把天撑起来了,从此便有了大地,它像一个鸡蛋一样静止不动,有蛋壳、蛋皮、蛋白和蛋黄。太阳在这个巨大的鸡蛋上来回奔忙,当它从大地的南端来到北端时,就是一个阳年,在季节上为春、夏两季;当它从北端去到南端时,则为一个阴年,在季节上为秋、冬两季;而当太阳再次从南端回到北端时,则为一个整年。这个太阳在天上的旅行过程被彝族人精确地计算出有365至366天。彝族先民中的智者把一年分为十个月,每个月为36天,全年就只有360天,那么,一年中还剩下的五六天用来干什么呢?用来过年。人们劳作辛苦了一年了,总得有几天的时光,不属于任何月份,就像多余出来的一份财富,供人们尽情享受。因此,它们是欢庆、喝酒、祭祀、休息的日子。

毕摩独鲁一直担负着为土司和人们推算太阳历法的职责,由他根据祖传经书上的描述来向人们宣告,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祭神,但他从来没有亲自测绘过太阳在天上行走时与大地上季节变换的关系,因为他没有相应的指路图,有两次他的推算甚至出了差错,受到了普田虎土司的斥责。这对一个毕摩来说,是相当丢脸的事情。毕摩虽然在一个村庄中被尊为民族的智者,但作为祖辈传承的职业,他们也有自己的局限,擅长驱魔赶鬼的,不一定懂天文历算,精通祭祀请神的,不一定知道彝族医药。大卡洛斯给毕摩提供的那张图,让·证实了祖先的传授是那样地准确无误。在彝族人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一个叫戈施蛮的彝族智者,就是用竹竿的影子推测太阳移动的脚步,再结合天上北斗斗柄的指向,为彝族人划分出年份和季节。

“这么说,哥白尼的日心说已经发表了400年了,这里的人还在坚持地心说的观点?布鲁诺真是白白被烧死了。”

大卡洛斯回到碧色寨后,向弗朗索瓦站长描述了他和毕摩独鲁这次出游的奇怪经历。当然,他没有说自己的真正目的。

大卡洛斯说:“有趣的是,他们不用公元来纪年,而是用十种野兽来代表每一年的称谓。噢,让·想想都有哪些可爱又可怕的野兽吧。嗯,虎,水獭、鳄鱼、蟒蛇、穿山甲、鹿、岩羊、猿猴、豹子、四脚蛇。哈哈,我们现在是公元1938年,在彝族人眼里,是他们的岩羊年。”

“那你们在山上猎到岩羊了吗?”

大卡洛斯耸耸肩,“我实在搞不懂野兽和他们认定的年份的关系。汉人不是也把他们出生的年份和十二种动物联系在一起吗?难道你能认定一个在虎年出生的人,就会像老虎一样威猛?在兔年出生的人,会像兔子一样温顺可爱?”

弗朗索瓦若有所思,“难怪那个彝族祭司总是指责我们的火车搅乱了他们的时间和季节。可是,在一个工业化的社会里,人总不能被动物所左右吧,那岂不回到了原始社会?”

大卡洛斯说出了一句让·朗索瓦也感到颇有见地的话,“问题是,我们把工业社会的产物火车,开到一个蛮荒的地方来了。”

秦忆娥离开碧色寨时,就像逃离魔窟一般,她在心里发誓了千遍万遍,再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哪怕普田虎土司带上他的卫队打到省府昆明来。她向她母亲哭诉,还说那个地方是云南的“小巴黎”呢,简直是个野蛮人生活的地方!火车通了那么多年了,但跟那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洋人还是洋人,野蛮人还是野蛮人。那个碧色寨的丈夫是个畜牲,是个说不通昆明话的蛮子,土得从头发到脚趾甲不说,还天天晚上都要折磨她,哪怕她头天小产了。要不是碧色寨铁路诊所的洋人医生,她怕是今生见不到自己的妈了。这个受人尊敬的女医生用一种洋药涂在她的下身,才止住那个粗鲁的、野蛮的、混账透顶的东西无休无止的兽欲。妈妈呀妈妈,有权有势的男人已经不是个东西了,有权有势的野蛮人会是什么呢?是一头要吃人的老虎啊!母亲,你的女儿不幸落入了虎口,现在她逃出来,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把女儿再送进老虎嘴的妈吗?

秦忆娥的母亲那时既心疼又愧疚,既气恼又着急,她冲着碧色寨方向像唱戏一样,一腔三叹地尖声数落起来:多大一只老虎啊?没有教化好的东西。还说洋人的火车开进来那么多年了,那些体面的绅士、高雅的淑女,还有他们文明的生活方式,应该教会这些包黑头帕的蛮子学会点人样。看看人家洋人的狗都晓得要穿衣服,自己也该认得点羞耻。可哪个想得到他们这种吃苦荞土豆的臭屎肚,永远拉不出不臭的屎来,就是诸葛亮再世,也想不到啊。我们家小娥可是将门之后,省城昆明的大家闺秀。当年她爹手下可有一千多人枪呢,骑高头大马、马靴铮亮、毛呢军装笔挺,走到哪里都护国安民,除暴安良,几个毛脚土匪,哪里是我家老倌的对手。哪样狗鸡巴日出来的土司,算个老几啊?——秦忆娥这时插话道:是老虎鸡巴,母亲。——管他是哪样鸡巴,都不过是山寨里的土蟊贼罢了。黄老孃继续家族历史的光荣咏唱:要是我家小娥的爹还在,早踏平了他的碧色寨,把他绑柱子上点了天灯。小娥,虽说现在咱们是孤女寡母的,但咱们是有教养的人,有身份地位的,身上随便拔根汗毛,也要撑死他们,吓死他们。咱们不怕那个土包子,他有本事他就来昆明,看老娘我咋个收拾这个狗杂种。他就是坐“米其林”专列来,不说他带什么礼物,就是他带一车舞刀弄枪的人来,老娘我也会一个个给他们打回去。老娘就不信了,一个昆明人还收拾不了一个寨子里的山大王。当年你爹在外面一呼百应、威风八面,攻城拔寨,斩杀土匪强盗,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但回到家里来,还不是要听我的。女人啊,生来就是制伏男人的,要不这世界还不翻了天了?别怕,小娥,养好了身子,我跟你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个憨杂种认得小锅是铁打的,老娘的女儿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不过呢,小娥啊,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嫁了头老虎,也得跟老虎一个被窝睡啊。这可是当女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