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獭年

弗朗索瓦和大卡洛斯将老毕摩带到离碧色寨有几十公里的开远车站,那里有一个铁路上的行车公寓,平常只给往来的火车司机住宿,不受地方官员的管辖。这个边陲小城通铁路的这几十年也日益繁华起来,法国铁路公司的很多大机构都设在这里,像机车修理厂、铁路警察医院、火力发电厂等,在这里生活的西方人比碧色寨还多。开远车站的站长爱德华是弗朗索瓦的徒弟,过去在碧色寨车站干过。他以为老毕摩是一个反对政府的赤色分子,但既然弗朗索瓦甘愿冒那样大的风险将他送来,这人一定和师傅关系非同一般。“交给我好了,现在我们都是国民政府不受欢迎的人。”

“这个可怜的人有了些麻烦,受到了惊吓,你先让·住几天。然后,这位卡洛斯先生会来带他走。”

救下毕摩独鲁来虽然让·朗索瓦站长庆幸不已,但如何安置这个死囚犯,却是一个难题。他肯定不能再在碧色寨一带露面,弗朗索瓦站长还是担忧这会最终给自己惹来麻烦,毕竟,现在已不比从前了。他的雇主已经不是法国铁路公司,而是国民政府。

“没有关系的,中国人现在还没强大到敢于来搜查法国铁路公司的行车公寓。”大卡洛斯不当多大回事情说,“爱德华站长,我会付清这个彝族人所有的费用。”

弗朗索瓦说“卡洛斯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是中国的军方在管理这条铁路。”

“我这里也住进了一个连的武装宪兵,调度也是他们的人了。”爱德华站长说。

“先生们,你们要知道,这是一个被他们枪毙了的人,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大卡洛斯说。

弗朗索瓦站长嘀咕道:“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买通行刑队的?他那天不是当着那么多的人枪毙了吗?”

大卡洛斯说:“在这个国家有句谚语,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根金条,足以让·们认为的一个汉奸活下来,行刑队的士兵奉命在枪膛里装空包弹,嘿嘿,明白了吧?”

“我的主啊!”爱德华站长感叹道,“他是你什么人啊,让·值得为此付出?”

“噢,他是彝族人的红衣大主教,弗朗索瓦站长的救赎。”大卡洛斯说。

爱德华站长耸耸肩,“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这个国家的人们,但我们却要被赶走了。”

弗朗索瓦问:“你不打算留下来继续干吗?”

“噢,亲爱的弗朗索瓦,”爱德华叹口气,“说实话,我早就厌烦这里啦。我要去美国,哪怕是去当难民,但至少那里现在还没有战争。”

滇越铁路线上做管理工作的西方人,大约有三分之二都在打算离开,中国人似乎也不希望他们都能留下来,他们只要一些能当师傅和教师的,到他们学会了如何运营这条铁路,也许就是弗朗索瓦被解雇的那一天。弗朗索瓦当然明白这一点,前途大家都不乐观。

三个有些落魄的西方人在爱德华的家醉了一晚上,第二天,弗朗索瓦站长要赶回碧色寨,而大卡洛斯还不想走,他说要留下来陪老毕摩几天,等他适应了再说。弗朗索瓦总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大卡洛斯和毕摩走得很近,行踪诡秘。日机大轰炸前,大卡洛斯经常带着毕摩独鲁去山上打猎,一去就是七八天。他还听说大卡洛斯在学彝族文字。难道这个家伙真成圣徒了?

不过,弗朗索瓦倒希望这几天有人陪陪毕摩独鲁,他临走时特意对大卡洛斯说:“先别告诉毕摩阿凸的事,一颗再坚韧的心,也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等他缓过这些天,再说吧。”

就在大卡洛斯送弗朗索瓦上火车的时候,他竟然在站台上看见了自己的兄弟和秦忆娥,他们手挽着手,亲密无间的样子,在匆忙上下车的人群中显得旁若无人、鹤立鸡群。

弗朗索瓦对大卡洛斯挤了挤眼睛:“主,在这战火纷飞的世界,看看你兄弟干的好事。”

大卡洛斯说:“看来那些浪漫的传说是真的了。妈的,强悍的是命运。卡洛斯家族的人,找到的不是爱情,都是麻烦。”

已经有人对秦忆娥总是往歌胪士洋行跑颇有微词了。在得知巴黎沦陷的那天晚上,碧色寨的法国人都在电报室灰心丧气、流爱国的眼泪。唯有小卡洛斯和秦忆娥却在歌胪士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调情。这一幕连大卡洛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当时对小卡洛斯说:“嗨,老弟,这个世界的失败够多的啦。你可别把自己的人生也栽在失败的漩涡里去了。”

上周,小卡洛斯陪秦忆娥又回了趟昆明,秦忆娥跟普田虎土司说是要回去检查身体,而小卡洛斯则告诉大卡洛斯他要去清点一下昆明那家分行的库存。在向普田虎土司摊牌之前,这对在情欲的深渊里已经不能自拔的人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一到昆明就住进了外国人常去的大华饭店,两人一进门就滚到了床上,昏天黑地地做爱。昆明教会医院的法国医生根本没有机会检查秦忆娥的身体,因为小卡洛斯已经把这细腻柔软的东方女人的身子日夜拥在怀里,吻它,搓揉它,快乐它。

对于年过五十的小卡洛斯来说,这是他在远东冒险生涯最后的辉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从来没有享受到过如此的激情浪漫以及异国女子的风情和温柔,而秦忆娥也从没有经历过和一个绅士在做爱时,让·间停滞的长吻,让·体融化的热度,让·魂出窍时的飞翔。和一个绅士在充满肉欲的大床上寻欢作乐,让·找到了做一个女人的尊贵、荣耀、满足,以及来自男人发自肺腑的赞叹——噢,我的造物主,您竟能创造出如此优雅绝伦的形体!我的主,看这东方丝绸一样润滑的肌肤啊!噢,我的百合花香的女人!这专为我盛开的小百合啊!而秦忆娥在高潮来临时的癫狂中发出的呓语,则充满令人心惊的受虐色彩——

揉碎它吧,揉碎它。揉碎这朵为你而开放的百合花!求求你啦卡洛斯,求你像火车开过来一样压碎它。

这常常让·卡洛斯张皇失措,像山坡上失去制动的火车,呼啸着奔向快感的深渊。

在昆明那几天,秦忆娥也没有时间回她母亲家。由于她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会让·个靠残存的虚荣支撑生命余辉的黄老孃感到光荣还是失望,因此,干脆就让·己做一回真正的女人吧。感谢上帝,最好还是不要让·老孃知道她的女儿在重蹈其做人小妾的命运覆辙之后,再去做人家的情妇。如花似玉的千金啊,当年坐过“米其林”专列的女儿啊,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份见不得阳光的爱。

甚至在回来的火车上,当他们的火车到了开远县城,下一站就是碧色寨,这意味着自由的短暂终结。这让·个已经爱得如漆似胶的情人竟然有了末日来临之感。他们几乎同时做出浪漫的决定:干嘛不在这个没有人在意他们私情的县城再呆上几天呢?反正在碧色寨那个弹丸之地,没有情爱足以浪漫泛滥的空间。更何况,碧色寨对两个抉择艰难的人来说,一个将再度沦为美丽的囚徒,一个则必须面对残酷的战场。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刚在开远火车站下车,就碰见了大卡洛斯和弗朗索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