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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舅舅那个“变天账”总共写了没有三页,还是他二年级孙子代笔的,其实大部分是交代,交代他在警察署当巡警的事。内中没有别人,写的全是他自己。“清理阶级队伍”一结束,本子就被他的儿子烧了,儿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爸爸当过旧社会的警察。老纪说,刘状元不介绍你去当警察,盘儿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盘儿拖在家里当老姑娘,还是人家状元看得准,不把你推出去就没你姐姐的前途,状元的这步棋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状元都是被魁星点过的,魁星点斗,状元是天上的星宿,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纪谈论刘状元,却绝口不谈我的父亲,其实父亲的名声不比状元小,父亲是皇上的亲戚,有着“镇国将军”从一品的头衔,论和舅舅的关系,应该比状元更近,状元不过是个媒人,而我父亲则确确凿凿是南营房的女婿。刘状元在日本将投降的时候去世了,我的父亲却是活到了解放以后,还当了政协委员。舅舅和父亲的关系十分微妙,每回去舅舅家,我进门后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后头是不是还跟着父亲,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无忌惮地说着父亲的坏话,他说父亲势利刻薄、狡诈不仁,是个小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却没听到过父亲说舅舅的坏话,自然也没谈论过南营房的街坊们,看得起也罢,看不起也罢,自母亲过门以后,父亲从未到过母亲的娘家,这倒是事实。

父母亲的婚姻谈不上门当户对,穷门小户的母亲,嫁入天皇贵胄之家,本身就是一个不和谐,更何况还是续弦,父亲前边的妻子已经有着一帮儿女了,这让母亲一生都很别扭。满腹经纶的父亲与目不识丁的母亲在文化上反差极大, 完全是失衡的,以这样的差距作为婚姻的基础,对母亲来说,应该是一出悲苦戏的悠悠慢板,甭管说媒的是什么状元,甭管出嫁的场面是多么的风光,日子还得自个儿过,岁月还得慢慢儿磨。清朝有律例,“良人奴婢相为婚姻,各离异改正,良自为良,贱自为贱”。虽然已经到了民国,但“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在国人的婚姻缔结中仍旧是定式。

刘状元做的媒当是一个特例。

我成年以后问过母亲,问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

母亲说,好。

我说,真的很好?

母亲说,真的很好。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能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将是一场糊涂的对话。母亲为她衣食无忧的日月而满足,为丈夫的温和儒雅而陶醉,南营房的女儿思想简单,没有那么多惆怅和矫情,没有那“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自作多情,我的顾虑,都是文人心态,古人说得对,“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世间真的没那么多麻烦。母亲不在乎文化,母亲在乎日子。

母亲就是母亲,南营房就是南营房。

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跟父亲谈到他繁杂的多重的婚姻,如若有,我相信那一定是两个文化人的交流。从父母完满的婚姻结局,我体会了“恩爱”的含义,“恩”在先,是责任和义务,“爱”在后,是基础和铺垫。或许如母亲所说,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