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了碟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袄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手指头缩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乎没有,袖筒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捂着。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儿来担水,小脚在冰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问为什么,老肖说碟儿的眼睛里泛着死光。

母亲没想到碟儿会死,母亲只是觉得碟儿可怜,碟儿那双手,裂了几条口子,往外翻着红肉……母亲心疼,回家当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见了碟儿二话没说,就给她套上了。

第三天,碟儿没来。

中午传来消息,说锔碗丁的媳妇夜里扎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头一天,听说婆婆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扎上裤腿打猫,猫把媳妇的下体抓得稀烂,媳妇受不了,半夜把自个儿头朝下,栽进水缸。满满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来的,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了结。

母亲跟我说,她一直怀疑,碟儿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里觉得怪对不住碟儿的。

碟儿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应了。在碟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来没见他们出过头,这会儿却借着碟儿的死大闹特闹了,北京人将这种做法叫做“闹丧”,是借着死人的由头来达到活人的目的的。旧社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家是父母兄弟,出嫁是丈夫儿子,这种关系在相应的时候才显出它的重要,人死之后,必须报知人主,人主得问清死因才准入殓盖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为亡者争些权益和脸面,不是那么轻易好说话的。碟儿威风八面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笔钱以外,还要丁家为碟儿大办丧事,他们提出,碟儿的装殓必须是柏木七寸大棺,而且要内棺外椁,僧、道、喇嘛三棚经,出殡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锣鼓外加洋鼓洋号。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碟儿的人主还要丁家娘儿俩披麻带孝,儿子打幡,婆婆抱罐,一点儿不能含糊。通常打幡的是至亲长子,举着一根挑着白纸幡的杆,杆上写着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语,为死者灵魂引路;抱罐的应该是长媳,罐里装着供奉在死人灵前的饭菜,叫“燄食罐”,半尺高的挂釉小罐,发引前由亲朋每人夹一箸菜肴,攒到罐里,用烙饼和红布封口,下葬时搁摆在棺材前头。碟儿娘家这样要求,是有意寒碜丁家,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丁家母子理亏,只好答应。

碟儿出殡那天热闹非常,无异于一次社火游行,据说观看者不下数万人,成为轰动京城的一件大事。旧时的朝外大街街面低洼,一下雨满街泥水,铺子都是高台阶,最高的“五福楼”首饰店是七层台阶,说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一点儿不假。母亲站在“五福楼”的台阶上,这里的位置最突出,她不是要看清楚出殡的队伍,她是要碟儿看清楚她。在水窝子彼此就是心照不宣的,现在这是最后一面了,她和碟儿的心里都会有所感应。出殡的队伍过来了,因为有悖于常理,看热闹的便指手划脚,执事的也嘻嘻哈哈,没有肃穆可言。光鲜热闹,五光十色中,碟儿的椁在人流中缓缓移动。一群穿绿驾衣的杠夫,抬着盖着锦绣棺罩的棺椁,在阳光下成为亮点。棺前头是碟儿那位打着引魂幡的丈夫,幡上带有讽刺意味地写着:“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听经闻法语,逍遥自在行”,碟儿丈夫低着脑袋,腰里扎着麻绳,一路走一路嚎啕。那个夜叉婆婆披散着头发,一脸泥水唾沫,抱着小黑罐,狼狈地跟在她儿子后头,任人指骂。

母亲一阵心酸,挨打受气的碟儿此刻正平平稳稳地躺在里头,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拧着小脚去担水,她用自己的死为自己挣来了这份安稳。盘儿和碟儿都是贱命,是最微卑最渺小最不值钱的女子,碟儿如此,盘儿又将如何?就是在碟儿的棺木与母亲相错的那一刻,母亲为自己订下了一条原则:绝不能嫁给有婆婆的人家儿!

这大概是碟儿临走前的告诫。

碟儿可能到了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后是如此辉煌,而且这个辉煌余韵绵长,有好事的文人将碟儿的事写成了戏,叫《锔碗丁》,在京城演出,丁家人认为有辱名声,花钱将《锔碗丁》买断,所以这出戏演了几场就不演了。丁家经此折腾,彻底衰败,将房卖了,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家的老二,即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看过这出戏,我问过他戏怎么样,他说“没劲”。我七舅爷的女儿大秀也看过这出戏,她说好看,她是和母亲一块儿去看的,两个人把手绢都哭湿了。

我为没能看上《锔碗丁》而遗憾,想像着它的情节,应该是比父亲喜爱的《逍遥津》、《盗御马》们更可信,它就是朝阳门外母亲身边发生的事情,不像汉献帝,不像黄三泰,离得太远,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锔碗丁》的女主角是碟儿,“搁陈了的姜”一样的碟儿,不知她在台上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