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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说,那就没一点儿办法啦?

老老纪说没有,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再种玉簪花了。

连老老纪都没法子,母亲彻底失望了,她整整号啕了一个晚上,直哭得一丝气息悠悠欲断。怕出嫁,怕出嫁,拖了十几年,十几年到头来等了这样一个结局,母亲怎能心甘?大秀不住地埋怨她爸爸糊涂,成天和叶家四爷一道厮混,竟然不知四爷是属于哪类兔子。舅舅知道母亲性子烈,怕母亲走碟儿的路,让大秀看着她,不离半步。

第二天是出嫁的正日子,上午花轿到了南营房,吹鼓手在外头一通吹奏,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街坊,都来看南营房最排场的婚礼。状元没来,迎亲的是王国甫,他的那辆“道奇”停在胡同口,开不进来,他没有刘状元的亲和力,是仰首挺胸,凡人不理,背着手走进来的。王国甫进来就问新人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上轿。七舅爷说,今天是外甥女一辈子大事,得好好捯嗤捯嗤,女孩儿家家,不必催她,反正时间还早,先喝茶!

王国甫和七舅爷就在院里树底下喝茶等待,舅舅站在旁边一脸不高兴,质问的话几次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急得冒出一脑袋汗。

屋里我母亲死活不肯换衣裳,摔了叶家定礼送来的银盾,被摔过的那个银盾我后来在舅舅家见过,不是真银,连收破烂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里的一个银质造型,上面刻着“百年好和”的吉祥话儿,硬是让母亲给摔得扭曲不堪,难以入目。从破烂的银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说法,母亲的婚事绝不像她自己叙述得那样完满,临上轿的母亲内心也并非得意和幸福。

那天,母亲非让她兄弟跟媒人讨个说法,否则不上轿。一道门帘,里面闹翻了天,外面冷得找不着话。

听着屋里叮咣乱响,王国甫不动声色,一切彷佛已在预料之中。倒是七舅爷有点儿绷不住说,女孩儿,没出过门,临走总得使点儿小性儿不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王国甫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七舅爷让舅舅到里屋催,舅舅进屋,看母亲还是蓬头垢面,连新媳妇必走的仪式“开脸”也没做。按规矩,姑娘上轿前要用丝线将脸上的汗毛,额前的碎发绞去,以一张光鲜明亮的脸应对众人,表明此女子已经是妇人不是姑娘了。母亲站在炕上正和来帮忙的女人们对峙,开脸的婆子拿着一根线哪里逮得着躁动的母亲,任谁劝也不行,母亲说她不嫁了!

舅舅窝囊地站在炕沿下头,一句话说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哪里抬得起头。母亲问他不在外头跟叶家论理,跑进来干什么。他说人家在催,母亲呸了一口,抄起上轿要抱的瓶儿朝他砸过去,舅舅一闪,瓶子摔在墙上,碎了,五色粮食流了一地。

上轿的新娘怀里要抱个装了五色粮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这是北京的习俗,母亲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让众人很抓瞎,就有了后来老纪包了一包开花豆塞进轿子的插曲,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见屋里的“戏”愈演愈烈,老纪赶紧将屋门关了,让院里的吹鼓手们演奏《炒麻豆腐——大咕嘟》,立刻唢呐笙笛停止,只剩下鼓、镲的声响,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镲不是在击,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锅里咕嘟的麻豆腐。这一手吹鼓手们都会,他们知道这是在给新媳妇拖延时间,主家为这个是要给赏的,“麻豆腐”炒得时候越长,赏钱越多。

一个《炒麻豆腐》把王国甫炒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急不得,恼不得,只得随着“炒麻豆腐”的节奏在院里踱步,一步一步正好踏在鼓点上,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竟让他着了魔一般,停不下来了,这是吹鼓手们故意戏弄迎亲的老爷,如果给赏钱便罢了,不给就没完没了地“咕嘟”着。吹鼓手们两头拿钱。王国甫哪儿知道这个,在中国,在外洋,纵横南北东西,任何场面他没有打理不下来的,却栽在朝阳门外南营房一帮人的手里,其窝囊程度不亚于我舅舅。

好不容易“麻豆腐”完了,老纪又提出演奏《屎壳郎爬竹竿——节节高》。王国甫不知“屎壳郎”还会玩出什么花样,站起身高声说道,该走了!

这时门帘一挑,大秀走出来,大秀冷冷地说,有件事情得让叶家说清楚,提亲的时候媒人说姑爷是“山林之兔”,怎么放定的时候竟然成了“蟾宫之兔”,这不明摆着坑我们吗?

七舅爷说,有这样的事?

大秀拿出庚帖说,上头写得明明白白。

王国甫冷笑一声说,帖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明明白白,既然都明白了,怎能说坑?

大秀说,媒人说的可不是这样,明明说的是“山林之兔”,我们有人为证。大秀说着将我舅舅推过来说,你告诉他们,刘春霖是怎么说的?

舅舅的见不得世面就在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来了,他紧张得浑身哆嗦,他的这个毛病也遗传到我身上,我紧张了也爱哆嗦,止也止不住。舅舅不惟身上哆嗦,嘴也哆嗦,只说“林子的兔……兔……吃草……”

老纪着急地喊,天上的兔子也未必不吃草!

王国甫说,一切以帖子为准,不是我们骗婚,是你们愿意,昨天连嫁妆都过去了,现在轿子到了门口,岂有变卦的道理。

大秀一时语塞,将目光转向她的爸爸。七舅爷说这事他来处理,说着进了屋。舅爷对母亲和大秀说,他也忽略了两只兔子的差异,光想着外甥女一生的荣华富贵,想着姑爷的品位学识,没承想闹出了这么件事,掰开了说是咱们理亏,谁让咱们当时没仔细看帖就把礼收了呢。母亲抽泣着说,我不识字,锡元他干什么去了?

七舅爷说,你指望那位爷替你把关?姥姥!他连自个儿的关全把不了。这回还不是托刘状元的关系,在巡警上给他找了个事由,好让他自食其力,你不嫁,他永远长不大。

母亲低了头不说话了,开脸婆子借机将线在母亲脸上拉过,七舅爷捡起地上的衣裳往母亲身上一扔,转身出去,对院里的吹鼓手吩咐,《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是新娘上轿的信号,院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七舅爷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美美地喝了一碗茶。

母亲在轿子里哇哇地哭,从吉市口哭进了朝阳门,大秀在轿外头抹眼泪,不像送亲像送殡。

老纪跟着轿子走了一程,走到市场北口,停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花轿往西拐了。

我的舅舅陈锡元把着轿杆,压着步子,努力使轿子走得平稳,这本应该是新娘兄长所为,母亲没有兄长,只好让小兄弟代劳了。没有人把轿杆,轿夫们会将轿子弄得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因为这是轿夫们卖弄和露一手的时刻,这不光是为自己的铺子争光,创牌子,也是向本家讨赏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