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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大兰就把片汤端来了,学厨子老王的话说,老五没光眼子站影壁还喝热片汤,邪门了!

老五吸溜着热汤说,金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满头热汗地吃片汤,母亲问他回来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说二娘不管我们的事,母亲说,不管事她干什么?

老五说,看书。

母亲说,还有那个刘可儿呢?

老五说,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亲说,怎的不见你二娘出来?

老五说,二娘要能出来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亲问什么病,老五说他也说不好,老在炕上歪着,光吃好的,不长肉,怕风、怕光、怕响动,还怕生气,知道么,我就是把房点着了谁也不敢告诉她。

那天晚上老五和狗玛莉就睡在了母亲炕上,母亲看着酣睡的老五和狗,想及西院生病的张芸芳,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不能让人看底了南营房的门槛。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个病人较劲。

西院门是个月亮圆门,内里有四扇绿漆木头影壁,写着“四季平和”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张氏母亲写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盖防震棚时才被拆了挪做它用。影壁后头是一架凌霄,因为是冬天,架上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意思,枯枝你缠我绕地理不清头绪。北屋前头有两棵桂花树,桂花是南方的树,长在北京十分难得,据说是张氏母亲托人从老家弄来的,盼的是她将来的儿女们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样也当文华大学士。

院子里很安静,悠悠的小风中弥漫着一股熬中药的气息。右手一溜五间北房,西边是三间厢房,没有廊子,台阶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挂着窗帘。

没等母亲上台阶,棉门帘一挑,刘妈迎出来了,脸上稍稍有了点儿笑意,说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来了。母亲说才听说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该过来的,真对不住二娘。说着两个人进了里屋,母亲看见南炕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炕头枕边堆了不少书,屋里没有多余摆设,靠墙全是从地到天的书格子,格子里装的依旧是书。这些书是父亲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为除了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别人几乎从未触动过它们。1966年“文革”之初,为了怕这些书招来麻烦,我和老七花了半个月时间捆扎,借了废品站的平板三轮,每天蹬着车去卖“废纸”,先先后后卖了三百块钱,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块钱哪,那得多少“废纸”啊,那时候论斤卖,五斤二分钱。

回过头再说母亲们,炕上的老太太满脸褶子,脸和头发都是白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母亲明白了,这就是张芸芳,就是刘妈一口一个叫着的“小姐”了。说这个“小姐”七十了,大概没人怀疑,说“小姐”是那只逃窜兔子的妈,大概也没人怀疑。

见母亲进来,张芸芳往起坐了坐,刘妈从后头用枕头戗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几根白发梳理了一下,张芸芳这才正对母亲说,衣冠不整,以这个模样见太太,失礼了。

张芸芳说着用手在腰上道了个万福,在说话眼神的闪动间,母亲才感觉到了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着灵动与生机。母亲赶紧回了个蹲安,说不知二娘病得这样厉害,过来得太晚了。

张芸芳有气无力地说,吓着您了吧?对不住了。我本应该过去给太太请安的,无奈身子不遂人愿,一直起不来,就这样苟残延喘地将就着,想的是早早将尘缘了断,一了百了,偏偏的老天遗漏,残留几根朽骨依然肮脏人间,让人想走也走不了。

母亲听不大懂张芸芳的话,她以她的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母亲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双骨瘦嶙峋的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摩挲着,想的是大宅门空有一个冰冷的架子,里面缺少的东西太多,远没有他在南营房小院里和兄弟两人淡饭粗茶,柴米油盐,过得热火和充实。

张芸芳说听刘妈说过几次了,老爷后续的太太年轻美貌又贤惠,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是老爷的福气也是金家的福气,老爷有了照应,孩子们有了依靠,她这几年悬着的心总是放下了……

母亲想这个张芸芳,年龄大概不会比父亲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怎么竟老得这般模样,当年若随了她的爹妈一块儿发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亲人在身边,总比给人做奴婢,当小老婆强。似这般,人灯似地熬着,还要看古书,真是让孔夫子给弄魔怔了。

张芸芳指着炕上的针线笸箩说正在给母亲绣鞋面,精神不济,一天也绣不了几针……母亲看见笸箩里头是一双正红的,绣着牡丹的缎鞋,那是张芸芳要送给她的礼物。正红与牡丹都是正花正色,是只有夫人才能使用的,张芸芳对母亲的态度由一双鞋已经表现得很彻底了。刘妈说他们小姐的女红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样子都是自己画的,色彩也讲究,十里八里的人都来求样子,老爷的大福晋穿的鞋从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张芸芳让刘妈不要说了,说现在下不了炕,连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亲便想起刘妈在门口堵她那天穿的宝蓝蝴蝶鞋,看今日脚上,却换了一双褐色云纹绣鞋,想必也是张芸芳的存物了。

张芸芳让刘妈叫出在套间画画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箫的那个,看年龄还是个少年,和老五比更清瘦,跟他的母亲一样面色异常苍白。老七叫了一声额娘,垂手站着再无话,张芸芳非让老七给母亲磕头,母亲说进门那天已经正式见过面了,免了吧,张芸芳说是替她磕的,母亲说那更得免了,到底没让老七磕。张芸芳指着老七说,这孩子太弱,不爱说话,将来我走了,最搁不下的就是这个,其它几个都能顾住自个儿,这个老七不行……

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年龄相当,性情做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跟张芸芳谈及了活泼洒脱的老五,张芸芳叹了口气说,论天资,老五在老七之上,他阿玛让两个人一块跟章草大师罗复竷习字,每每老五得到老师夸奖,老七却不行,大师说老五的心是颗玲珑心,一点便透,老七是实心,只会使傻劲。同是罗大师的学生,没两年,老五的字上了中山公园的少年习字展,得了头等奖,老七还在慢慢临帖。

母亲说了老五的善解人意,张芸芳说,老五是个好孩子,如果调教好了,那是金家的精髓,可惜老福晋死得早,我又见天顾不过命来,委屈了他。一度他要学戏进“富连成”,这种荒腔走板的行径金家哪里能容,于是老五被他阿玛扒光了衣裳,推出大街门让他站了大半天。孩子是有脸面的,一丝不挂地让路人观展,没处躲没处藏的,搁谁谁也受不了。开始孩子还低着头对墙站着,架不住看的人多,连乐带起哄,指点这儿,指点那儿的,老五索性转过身子跟大伙坦然相对了……唉,什么事儿啊,等于是把孩子脸上的皮揭了,托着人生的底儿掉了。从此老五性情大变,跟他阿玛对着干,没脸没皮的,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