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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小连参加革命的动机一点儿也不纯,非但不纯,让人看着还有点儿那个……我是没有机会问小连,若有想必他的回答一定是“建立苏维埃,解放全人类”一类的冠冕堂皇,他会将许多细节抹去,使他的革命变得神圣化,笼统化,这是他后来一贯的把戏。

我在五十年代见过吴贞,她到我们家来是了解小连参加革命前的一些情况,就是了解小连和小瑛子的情况,那时候她正准备和小连复婚。吴贞长得像电影演员,像《渡江侦察记》里头的地下党江四姐,我一直怀疑电影里的那个南方女船工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选的,抑或就是她演的,尽管她说她从来没当过演员。吴贞跟我的父母说话使用的是“你”,不是“您”,我看见母亲背过脸去悄悄地皱眉,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应对。为了报复,我对这位干部表嫂也不客气地称呼了几声“你”,立即遭到母亲的呵斥,母亲让我在表嫂跟前不能这样你我他仨的没规矩,得将表嫂称为“您”,我反驳说表嫂也不是长辈,她跟我的几个姐姐没有区别。母亲和我的话是说给吴贞听的,可惜的是她竟然没听懂,一张嘴还是“你、你”的。吴贞走了以后父亲说,你们在客人跟前敲边鼓,这样不好,吴贞是南方人,南方人不讲这个,他们即便见了八代以前的老祖宗也只会说“你”。

母亲说,也就是碰上我罢,要是遇上老姑奶奶,挑礼儿的地方多着呢,这婆媳俩有戏唱。

我说,姑爸爸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还不如娶小瑛子。

吴贞跟人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她在队伍里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当年她提着一桶墨汁到庙里来找小连,命令小连到街上去给红军刷标语一样,也不管小连愿不愿意,就把任务派给他了。小连对往墙上刷标语没有信心,我父亲也认为小连干不了这差事,以小连那狗爬一样的字,绝上不了景德镇的墙面。父亲不知道小连往墙上刷标语是当之无愧的,吴贞为什么不刷呢,因为吴贞根本就不认字,她的出身是南塘湾的童养媳。

事实上,景德镇当年那些“一切权利归苏维埃”、“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要吃饭当红军”的标语都是父亲替他的外甥写的,精于书画的父亲将标语写成了工整的柳体正楷,构体严谨,刚劲有力,体现出他多年临《玄秘塔碑》的功力。父亲在写标语的时候,围观者甚众,老百姓不懂什么《玄秘塔》,可是看得出好坏,大约也是初次见识如此精湛的书法,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好手艺”、“好唰溜”、“好笔力”的夸赞在父亲的背后此起彼伏,让父亲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在京城之地,在各种场合,他当众挥毫的机会不少,却从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气势磅礴,如此唱大戏一样地被人叫好。父亲的感觉好极了!

晚上,孙团副端着自己的碗加入了父亲和一明的饭桌,一碗稀粥,两块咸菜,团副的伙食跟和尚的不相上下。父亲跟前的荷叶包里有饭铺“金满楼”送来的卤肉和红烧鱼,是白天“金满楼”老板见了父亲的字,十分仰慕,特意送来的,想让父亲给“金满楼”换个名儿,写块匾。本来一明跟父亲吃得正香,一见孙团副上了饭桌,筷子便再不往肉上伸了。孙团副很自觉,也不吃包里的菜,父亲知道他馋,把包往他跟前推了推,又被他推回来。父亲说,你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也不是针线。

孙团副想了想说也是,便不客气地夹了肉搁自己碗里了。

外面窑场炉火正旺,有火龙之地的景德镇夜晚一片红光,在红光中孙团副正式提出让我父亲跟着他干,说队伍中特别需要我父亲这样的文化人,说红军的不少领导都是留学外洋的有识之士,不是反动派宣传的“乌合之众”,更不是土匪。我问父亲当时是什么态度,父亲说他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喀喀地说不出话,难受极了。我认为父亲绝对是装的,当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的时候,他的表现竟是“鱼哽在喉”……父亲太软弱!

孙团副是聪明人,说我父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临时办个教写字的美术班,将来部队再写标语也不愁没人。父亲想起在北平办国立艺专的事,都是教美术,教谁也是教,就答应了。孙团副很高兴,拉着父亲的手连声叫同志,说父亲以后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了。我父亲很矜持,说临时帮帮忙罢了,他离革命还差得远。

父亲的美术班不像在北平艺专那样有教学大纲,那样正规,依了团长的要求是实用性质的,学员从连队里挑选,全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父亲教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写美术字,也算开创了教学史上的先河。我想,景德镇地区是没有红军标语留下来,若有,一定是工整的柳体和精致的美术字,有别于其他任何苏区的标语。这当与父亲和他的美术班有关。

父亲回忆,三十年代红军在这一地区待过大半年,大半年中,父亲为这支部队培养了不少美术骨干,可惜,到后来存活下来的竟无一人。这段历史除了小连以外几乎没人能给他证明,可就是小连也早对这件事“记不清”了,没能给我父亲写出一份完整的证明材料来。

红军的撤退是突然的,傍晚,吃过饭,镇上的人都聚集在昌江边的场子上看戏,是外地来的班子演的《窦娥冤》,正戏开演之前加了武打的《三岔口》,当地人看《三岔口》比看《窦娥冤》上劲,主要是欣赏那场精湛默契的打斗。我父亲和孙团副也坐在人群中看戏,台上穿白衣裳的武生任堂惠和穿黑衣的武丑刘利华凭借一张小桌打得出神入化,难解难分,博得众人一阵阵惊呼。父亲对身边的孙团副说,你的仗要是打得这般天衣无缝就好了。

孙团副说,台上这场打,都是在下头比划好了的,一招一式都是固定的,现实的仗不是这种打法。

父亲说,打仗也有种艺术性在里边。

《三岔口》演到最后,开黑店的刘利华被任堂惠杀死,孙团副高兴地对父亲说,光明终归要战胜黑暗,革命终归要战胜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我父亲说,这戏得改,谁光明谁黑暗不能从衣裳上分,刘利华未必是坏人,任堂惠是禀了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发配的焦赞,在三岔口遇到刘利华,才有此一打,假如把戏改成刘利华也是杨家将这边的人,双方一场误会,最后握手言和岂不更绝妙!

孙团副说,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和“绝妙”,当然也有“绝妙”,那是把对方打死了,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