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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是为父亲做了开脱,小连知道要不写这封信,他妈得把舅舅吃了。

小连要趁着夜色走了,临行拉着我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手,大概就是生离死别,再无缘相见了。外面起风了,初淅沥以潇洒,渐而飒飒,风声中可以听到小连越来越重的喘息,充满亲情的此刻,彼此的心都变得细腻而柔软,父亲的手用了力,想的是外甥会最终改变主意。

门外有人咳嗽,小连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说,舅舅,我走了。

父亲挥了挥手,小连走出几步又回身俯在我父亲的耳边说,吴贞肚子里有了……

父亲说,是吗,你不能让她再上吊。

一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能起床了,在一明的护送下离开江西,辗转向北方移动。因为战事,几次困顿道途,流离沟壑,几次出入锋镝,出生入死。沐雨栉风,奔波日夜,历时近一年,终于回到北平家中。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掌管了叶家的一切,她从一明和尚手里接过了骨瘦嶙峋的叶四爷,用自己的肩牢牢地扛住了即将倒在台阶前的丈夫,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南炕,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恍惚中的父亲明白,到家了。眼前这个体贴周到,美貌干练的妇人就是他的太太,是将与他白头偕老的妻子。

真好!

我的父亲在北屋的南炕上整整躺了六个月,溃烂的双腿在名医彭玉堂的医治下总算收了口。这期间,他在小炕桌上详细记录了江西之行的始末,取名《陶阳窑变》,要不,我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一明和尚在北平没有停留,将父亲送到就立刻返回江西了,还住在那座庙里,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却余生。李居士还在,还做着粗淡的茶饭,只是广智走了。

我的父亲江西一行撞进了革命怀抱又撞出来了,让人很遗憾。母亲的观点不同,说我父亲若是跟着小连走了,未必能有今天,没听小连说么,他的战友十个没留下一个,他能活下来是侥幸。父亲若没有“侥幸”当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能到人世上走一走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又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