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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给水手当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炸酱面改换热干面,把豆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跟我母亲当年一样,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帐,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定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两三月没活干是常有的事。母亲当姑娘时,常在领活的地方和大秀碰面,两个人都是挑家过日子的女子,都面临着艰难的生计,就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情。母亲出嫁了,最终有了归宿,大秀则还出入于补花作坊中,三大枚、五大枚地苦挣。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来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一家人不是马上,是已经揭不开锅了。没等大秀说什么,母亲立刻就掏钱,掏钱的时候背着父亲和叶家的人,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摊上这样的父亲和兄弟,只有认命的份儿。她的兄弟陈锡元在朝阳门外开了个小酒馆,跟兄弟媳妇两个扑着命地干,也就是个夫妻店罢了,不可能让青雨进去当伙计,再说,那份下里巴人的活,陈锡元能干,世家子弟的钮青雨未必肯降贵纡尊。

大秀很客气,也很不好意思,接了母亲的钱反复说来日有了一定还上。母亲将大秀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秀儿,不还了,真的不用还了。

大秀叫了一声姐姐,眼泪就下来了。

大秀揣着钱,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雕花石头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狼牙山山顶黄石头下边的黄金洞里。

七舅爷说,嗯,地方正经,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金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俩的议论,知道钮家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春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城郊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

青雨更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金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她,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

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黄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黄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杆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鸡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爸,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