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老五说,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让大秀一个弱女子找谁去?

赫鸿轩说,七舅爷可是汉奸的爸爸。

老五说,汉奸的爸爸不是汉奸!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都说得在理。

老五把找青雨的任务索性交给了赫鸿轩,赫鸿轩会唱曲子,梨园界的朋友熟,老五让赫鸿轩告诉青雨,他爸爸殁了,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赫鸿轩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刚从天津回来的钮青雨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赫鸿轩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钮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家去,一刻也不会耽误。赫鸿轩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管事的为难,赫鸿轩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钮七爷殁了,耽搁不得!唱曲儿的赫鸿轩嗓子很亮,传到了里面,青雨听了一嗓子,觉着好像跟家里有关,匆匆走了出来。赫鸿轩趁势将青雨拽住,把七舅爷的事情细细说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就怕您扛不住事儿!您这位朋友非得现在说,果不其然,泻汤了。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初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人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是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几次接不上碴,都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

骂声军爷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有的说是乐极生悲。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告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他要小泽君近距离地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坐,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遛。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青雨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张俊美清秀的脸,“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古禄家难以更改的基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做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射。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径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其中包括新民会的李会长。钮老板身中7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北京震惊!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