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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天气闷热闷热的,母亲说老天爷在憋雨,老张说只要雨一下来,潮白河就得发水,京东保不齐就得泡汤。下午的时候王利民来找我的三姐,没说两句话三姐就匆匆忙忙跟在他后头往外走。两个人被我母亲拦在门道,母亲问三姐干什么去,她说上陶然亭开会,母亲说陶然亭那个荒败的滥葬岗不是什么好地方,丫头家家的不能去。三姐坚持要去。我三姐的脾气很拗,我母亲的脾气更拗,推推搡搡硬是把三姐扣下了,把她锁在屋里,任凭三姐在里头跳着脚地喊叫,骂我母亲是封建专制,是法西斯帝。那时候我们家的人还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组织,跟王利民是一个支部的,只是觉得这个三丫头有点儿邪性。直到后来我的三姐被国民党抓了,才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母亲和三姐在门道里拉扯的时候,王利民在旁边傻呆呆地看,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姐被母亲拽进了屋,只是摇头叹息。王利民对母亲说,伯母,您将来会对您今天的行为后悔的。

母亲说,我不后悔,我为王三爷没把你拦住后悔。

母亲对王利民自然没什么客气可言,自从他领着人和他爸爸在工厂里下过那场“老虎棋”以后,我母亲就对他没了一点儿好印象。那天王利民很无奈地走了,也就是说,那天在他们的支部会议上,缺少了一位宣传委员--我的三姐。

门口这样闹腾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脊梁在书房考证他的版本,热出了一身痱子的父亲处在烦躁之中,在电扇的嗡嗡声中听了我母亲的讲述,发下命令,打折她的腿!

三姐的腿自然不会打折,愤怒中的她在房内高唱“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那歌声隔着窗户,后院都能听见。

晚饭没给三姐送去,母亲任着三姐使劲喊叫,说三姐得败败火。这就是母亲整治女儿的办法,把你一锁几天,磨你的性子,消你的锐气,不认错,不服软,不放你出来。父亲整治儿子们是脱衣推出,母亲的办法是上锁关押,一放一收,两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闷热的三伏天,三姐被关在自己的小东屋里,那难受的情景我可以想见。北京人的传统,有钱不住东南房,即东屋和南屋是不宜住人的房屋,南屋见不着太阳,阴冷潮湿;东屋西晒,夏天整个大半天都在骄阳的烘烤中。三姐的居室实则是东厢房靠北的一间,东厢房在我们家是作为餐厅使用的,吃饭时间以外都空着,三姐房间的门开在餐厅里,这样的布局给她的活动增加了很多便利,她常在餐厅里会“朋友”。三姐牺牲后,她的房子一直空着,东屋夏天的热,常常让我望而怯步,有时母亲让我到东屋取东西,我总是快进快出,豁出一身热汗,换取一根小豆冰棍什么的。但是在当年,三姐被关在东厢房北边的屋里,小小的十几平方米,没有我后来的小豆冰棍,更没有北屋的电风扇什么的,让我觉得母亲的惩罚甚至比父亲更残酷。

被封锁的三姐到深夜才安静下来,大雨在快天明的时候终于下下来了,凶猛瓢泼,夹裹着隆隆的雷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划出连接天地的蓝光,继而是振聋发聩的巨响。轰轰的滚雷声中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立刻东面轰隆隆红了半边天。

父亲披着衣裳站在廊子下往东看,东边雷鸣电闪,响成一片。

老张说,莫不是哪里在放焰火?

父亲说,不是什么好响动,让我想起了当年神机营军火库的爆炸。

第二天《晨报》上登出了:昨晚暴雨,城南三万户进水,北京倒塌房屋523间,淹死一人压死四人。

更可怕的是头条:丹枫火柴厂爆炸,厂房夷为平地,炸死工人12名。

那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就像晚间的雷电击中了王国甫的头顶,将父亲的老同学彻底打懵了。一大早父亲就赶到王家,看门的说老爷半夜就到丹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父亲又往丹枫赶,远远地看见他的同学站在还冒烟的废墟上发呆,周围扬起的灰烬带着残存的热气笼罩着他,他满身满脸烟土,欲哭无泪。父亲陪着他的同学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王国甫才语不成声地说,它爆炸是早晚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父亲劝慰他说,国甫,咱们从头来,咱们从头来还不行吗?

王国甫说,我有多少家当,经得起这么炸啊……

王利民领着一群厂里工人赶了来,王利民愧疚地说,爸,我们昨天……有事……

王国甫的态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儿子。父亲为了给王利民下台说,利民,你看看这……

王利民说,爸,怪我,我和工人们没把厂子保护好,让敌人钻了空子。

王国甫说,你斗争去吧,你罢工去吧!这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