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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碰上了我的“洗三”,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我这个叶家垫窝的老小,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片子,在叶家众多孩子中是最无足轻重的,难怪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出席我的人生大典。老五来了,我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是我们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以致以后我的母亲常说,这个丫丫啊,幸亏是女的,要不会跟老五如出一辙。

跟老五一块进来的还有他的至交赫鸿轩,赫鸿轩比老五小,细高个儿,粉嫩的一张脸,举手投足透着教养和规矩,用母亲的话说,像个闺女托生的。赫鸿轩干净利落,跟老五往一块儿一站,活脱脱是个反衬。赫鸿轩当时家境已然破落,但是穿著依旧讲究,青绸马褂,灰布皮袄,头戴着一顶自来旧的毡帽,足登着八成新的缎鞋,腰里系着绉绣荷包,银链子挂饰,鱼皮眼镜盒,一动弹,叮当乱响,是个秀丽的哥儿。我五哥看着赤条条的我,手在自家怀里掏摸了半天,除了抠出几条泥卷来再无其它。小妹妹洗三,当哥哥的岂能没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绝不能!但是以老五的叫花子装扮,确确是摸不出半个铜子来。亲戚们都看着老五,看着姥姥手里使劲踢腾的小人儿的嫡亲哥哥,这让老五很有些难堪,有些下不来台。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将这尴尬遮掩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愣愣地看着嚎啕不已,充分展露着真性情的我,竟然有些失神,用大舅妈的话说是“眼圈有点发红”。用我后来的解释是,赤诚相见!

“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这是我五哥喜欢的一幅对联,也是我喜欢的,我相信在我们最初相对的那一个郑重时刻,不但性情见了,风雨还来了,原本是晴朗的天空,顷刻间浓云如墨,竟然飘起了雪。五哥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我不知,也就是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的朋友赫鸿轩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墨绿的手镯,搁在盆里说,这是五哥给七格格添的彩。

替老五解了围。

赫鸿轩说,我没什么送给小格格的,唱段曲子,吉祥如意的曲子,算是心意吧。

曲子是流传在八旗子弟中的一种曲艺,音乐讲究,词句雅驯,既有传统唱段,也可以临时编写,唱词讲究“八不露”,唱花不露花,唱雪不露雪,唱月不露月……没点儿文字功底的人还真拿不下来。亲戚们都知道赫鸿轩的曲子唱得好,逢谁家有喜寿庆典能请到赫鸿轩去演唱,那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因为赫鸿轩不光唱得好,还有身份,祖上世袭着正蓝旗佐领职位,属于地地道道的“子弟”。赫鸿轩在我的“洗三”场合出现,大伙都说这个彩添得好,小丫头子有福气。

赫鸿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八角鼓,卜卜愣愣拍打起来,张口唱道:

玉女初降,献瑞呈祥,玉液闪烁放宝光,超然万卉,压倒群芳,华堂上老老少少欢喜非常。

重重见喜,万福齐降,齐声都把吉言奉上,但愿她无灾无恙身子壮,福禄双全寿绵长。

在赫鸿轩清爽明亮的曲子声中,镯子在水底发出了谜幻诡异、游动不定的光彩,将一盆水映照得碧绿如黛,我在晃动的绿影中,洗完了澡,被重新包装起来,完成了我作为人的仪式,人模狗样地传看于姑姑舅舅们的手中。

老五和赫鸿轩到套间去给我母亲请安,母亲看着穿著破烂单薄的老五,心疼得拽着手不撒开,老五不管一身馊臭,偎在母亲的枕头边一味撒娇说,额娘,儿子想您啦……

母亲嗔怪老五不回来,老五说,我阿玛不待见我,回来怕招怹生气。

母亲说,你们这爷儿俩对头似的,有话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说?

见母亲有些伤感,老五对赫鸿轩说,鸿轩你给我额娘唱段曲子,唱段乐和的,别唱你那太古遗音,动辄就调寄《西江月》什么的陈词滥调。

赫鸿轩说,那我就唱一段我媳妇玉娇吧。

老五说,唱玉娇最好!

母亲说,你的媳妇也能上曲子唱?

老五说,他见什么能编什么,连鼓楼拐角卖炒肝的都进了他的唱!

赫鸿轩笑笑对母亲说,在您这儿揭家底,您别笑话。

母亲说,你瞅瞅我们家老五这模样,我能笑话你?

赫鸿轩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说,四大大别嫌弃,请您赏个耳音,听学徒我至至诚诚地伺候您一段,给您说说我那媳妇孙玉娇--

我媳妇打扮得似天仙儿,苏州纂儿金偏方,灯笼坠子赤金环儿,

泥鳅响镯六两半儿。细子布衫扣绉坎肩,花边绣的是暗八仙。

穿套裤有飘带儿,白布袜子明漆着脸儿。

母亲说,小媳妇捯饰得还挺漂亮。

老五说,额娘您别打岔,往下听。

赫鸿轩敲打了一通过门接着唱道:

清早起来,满街上串,甜浆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馅儿,炸肉轱辘干撒盐儿。

杂面汤肉烧卖儿,不吃底儿单吃盖儿,葱肉馅饼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儿。

母亲说,你媳妇真吃得不少,我听出来了,你是在瞎编排人家呢。

老五说,不光吃,还能喝呢,人家是卖酒的出身,比孙二娘不差。

赫鸿轩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象醉八仙。海南槟榔广东烟儿,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钱儿……

母亲噗哧笑了,直说赫家少奶奶有福气,赫鸿轩说,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气,您知道我在她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母亲说,你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

赫鸿轩这回没唱,改说了,

缎儿鞋趿拉着--

一进大门乱哼哼,一进二门乱哆嗦。

老婆老婆别打我,早晨起来我拢火,

白米饭一大锅,二两肉单炒着。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气我跪着,

拿来灯我顶着,拿来尿盆我捧着,

儿子醒了我哄着,老婆老婆还怎着?

前段赫鸿轩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会唱,也称“子弟书”,“子弟书”有的很雅,雅得难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碜。至于后头这段嘲讽自己的说唱,大概是赫鸿轩的自编,因为在诸多的北京歌谣岔曲书籍中,我没找到这一段,问过许多老北京,也都说没听过这个段子,我很中意这个小段子,想象得出赫鸿轩说唱之模样,大概跟今天时髦摇滚的RAP有相似之处,如台湾女歌星徐若瑄的说唱《美人鱼》,

我是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背着自由 面无表情

彩色眼睛 受伤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我像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我的悲伤 你不在意

说过的话 飘过脸颊 我无法挥去一切 重新再来

……

做一条快乐 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