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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说,听你这话的意思,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怕您多心,我前边不是告诉您了嘛,是话赶到这儿了。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儿啊,老爷子有威信,社会上谁都捧着,更何况您的大哥在南京还担着大事,总不至于……

老五说,别在我跟前提老爷子,也别提那个中统大哥,没有他我三姐也进不去。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稀里糊涂的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个窟窿,为什么,是因为那会儿他突然活明白了,这一明白就连上了政治,那七个窟窿是政治的必然。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三格格还有我额娘惦记,还有她未成的事业,我呢,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看来,送信儿的又该摊上你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对来日叶家的无礼,哥哥我提前给你道歉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虭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瞧瞧,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那仨小子有日子没沾荤腥了,您要请涮羊肉得把他们美死,十斤肉怕都打不住。

老五说,我就爱看塄头小子们狼吞虎咽地吃肉,那绝对是真性情。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孙玉娇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看了看桌上的钱,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

赫鸿轩说,这些年您还没听腻呀?

老五说,我永远爱听,永远不腻。

赫鸿轩问唱哪段,老五说,就唱《风雨归舟》。

赫鸿轩说,这个段子您听了多少遍了,换个别的。

老五说,这会儿我想听这个。

赫鸿轩张嘴要唱,老五说,还有开场白呢,我要听全须全尾儿的。

赫鸿轩只好开口道,蒙五哥不嫌弃,借五哥一点儿耳音,学徒赫鸿轩至至诚诚地伺候五哥一段《风雨归舟》--

老五喊了一声,好!

赫鸿轩提足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堪堪的大雨淋头,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孤舟。

望长空电掣雷鸣风云骤,慌得他随风冒雨赴中流。顾不得村头鱼换酒,眼难睁,遍身雨打蓑衣透,见天连水,密云稠,难辨村店与林丘。风雨催,烟云凑,恰来到,小滩头,携鱼拽缆忙登岸,抛篙系孤舟。猛回头,但则见,贪午睡的小牧童儿,他在那,雨地里,哭着去找牛。

赫鸿轩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个《风雨归舟》唱得字正腔圆,炉火纯青。应该说这是他几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满意的一回,将暴风雨中的迷蒙、被动、无助、挣扎唱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哭着去找牛”本是意境的点缀,竟让他唱得有些绝望悲凉,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湿意。

风雨归舟,归哪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