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2页)

我说,你最好把后头的course省了,光说前头的就行了。

司机笑笑说他说习惯了,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男的问courser是什么意思,女的说,连“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硕士我看是白念了!

男的说,英文单词成千上万,能让我一个一个都碰上吗?

女的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听过猪哼哼?

男的说,现在是猪肉好找,猪哼哼难寻。

车上这一对,一说话就抬杠,是对冤家。

动听的《小放牛》音乐渐渐远了,我说,唱得真好,没想到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界儿。

司机说,“杏花深处”的当家人叫王佳模,是从英格兰回来的,家里在外国开着牧场,专门养牛,本人特别喜欢音乐,当过业余合唱团的指挥,在柏林观看过帕瓦罗蒂的独唱、卡拉扬的指挥,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王佳模没有子女,老了,把农场卖了,带着夫人回到了国内,如今“杏花深处”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长,这里的事儿他说了算,是他组织了这些course。他管这些小组叫course,我们当然也叫course,我们的“音乐course”是董事长亲手抓的,还上过电视呢。

车上男的说:王佳模看过帕瓦罗蒂就算见过世面啦?不就是意大利的老帕嘛,我还看过呢!老帕送上门来在午门唱的,甩着块大手帕,唱得罢了,一句也听不懂,票价倒贵得一般人买不起。

女的说:连世界“高音C之王”你都看不起,我看你是没救了,到现在你连“卡拉OK”的门都没进过,除了咱家厕所,在别处你压根不敢张嘴,就这德行你还有资格评论帕瓦罗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说:你怎么拿我们家祖宗说事儿?

女的说:我不拿你们家的祖宗说事儿拿谁家祖宗说事儿!

司机问我去“杏花深处”看谁,我说看我的五姐,他问我五姐是谁,我说了名字,司机立刻说,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处”第一美,是“音乐course”里头拔尖儿的人物!

我说,你们的第一美,快八十了。

司机说:八十在这儿算年轻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这儿的老“粉丝”、小“粉丝”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离咱们太远,够不着不是!我说呢,打您一上车,我就看着像谁,敢情是叶腕儿的亲妹妹到了,得咧,您得下车,刚才唱的那拨人里头就有您的姐姐,您错过啦!

我下了车,司机告诉我沿着小路走,见着广告牌往右就是了。

我顺着石径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头顶有“杏花深处,颐养天年”的广告牌,广告用的是实人实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着,想来都是经过挑选的,一个个长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银白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满口白牙一个不乱,排列得十分整齐,红润的脸蛋,嫩粉的T恤衫,与周围一群人伸出俩指头做着“V”的手势。广告上所有人物的皱纹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盖了,人人都不胖不瘦,个个都精神矍铄,真不能小觑电脑的骗人本事,它能把老头老太太整成精。

杏树越走越密,已经看不到天空了。

这个自费养老院,叫“杏花深处”,大约就是因了这片杏林,林子的树都很大,想是在没有养老院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过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宫廷暴发户是“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是说暴发者的迅速和张扬,但跟当前新贵比又逊一筹,如今满街上大卡车拉的都是大树,移植大树成风,乡间的大树一棵跟着一棵进了城,焦躁的新贵们已经等不得树木成长,小树长大,那是几年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他们要的是眼下,他们现在就要改变“树小房新”的局面,新建筑有大树撑腰,就是有根基,有品位,就是粗壮的门面。这么来看,“杏花深处”倒真是很难得了,它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光,如若这里是一片桃树林、一片梨树林、一片石榴林,则又会叫做“桃花深处”、“梨花深处”、“榴花深处”,但无论哪个花深处,好像都比“杏花深处”好听,杏花深处容易让人想起“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句子,有卖酒的嫌疑,跟养老院不搭界,更有“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歧义,总之还不如像山西的酒厂,索性叫了“杏花村”更直截了当。

前面传来阵阵歌声,明朗清晰,是男声部:

三月艳阳天,放牛到村边,

野花红又艳,山草青又鲜。

黄莺枝头叫,白鹅戏水间,

今日风光好,山歌唱连天。

曲调我再熟悉不过,加快了脚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有几十年没听过《小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