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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秀在和平里的房是两室,厕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饭就在楼道,谁家吃什么全体居民都知道,谁家没开火,全体居民也知道。五十年代的居民楼多是这种水平,住惯了小院的张安达哪儿能习惯筒子楼,他不能习惯没有隐私的生活。

他一辈子都是在隐私中度过的。

他和闺女睡觉隔了一道门帘,他睡外间,小两口睡里间,虽说他是太监,但毕竟他是运输公司那位的老泰山,里间睡的是女婿,不是皇贵太妃。他的觉少,睡得灵醒,周围稍有动静他会激灵一下坐起来,这是当差多年的习惯。不隔音的筒子楼害苦了他,头上的顶棚都是相通的,先是里间,后是隔壁,各种各样奇妙的声音让他几乎无法入睡,都是以前没有听过的声音,敬懿太妃是寡妇,她的宫里晚上没这些声音。后半夜楼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顶棚的耗子又开起了运动会,咚咚地跑,蹬得房顶往下掉土。

谦恭的张安达不是永远谦恭的,在女儿面前,他显尽了“老太儿”派头,养闺女图的什么,不就图有人尽职尽责地孝顺,无条件地伺候,自己理所当然地当“太上皇”吗?问题是他的闺女不是皇上,所以他的“太上皇”当得就有点儿打折扣,有点儿窝囊。

在家里,“太上皇”张安达不是个好说话,好伺候的主儿。

老北京人,向来是早晨一壶茶,空着肚子喝够了再吃早点。有这习惯的一般都是清闲的大爷,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为生活苦奔的不在其中。到了张安达这儿就有点儿麻烦了,无论早晨多忙,也得让闺女把茉莉花茶沏好了,把油饼豆腐脑买来,才能去上班。按说这条件不高,可那个时候没有煤气,没有电磁灶,每天得点劈柴笼火,火上来再烧开水沏茶,这么一折腾闹得见天张玉秀天不亮就得起来。张玉秀跟张安达商量,能不能用暖壶的水沏茶,张安达说不行,隔夜的水泡不开,茶叶都在碗里漂着,那不是喝茶,那是泡干菜。张安达说他在寿康宫当差,从来都是三更就起来,没睡过囫囵觉,也没觉得不自在,到了闺女这儿怎就不行了呢?再说,她的妈李增春活着时候天天都是早早儿把茶沏好了搁那儿,十几年,也没见她提出过什么困难。

喝茶这件事不能更改!

女儿两口上班,中午回不来,张安达不吃剩饭,自己也不做饭,让他在炉子跟前炒菜,没门!别说他,连他的师傅,专门负责御膳的刘掌案都没干过这个,连看门的老张、厨子老王都回家当“老太儿”去了,他难道连老张、老王都不如?谁见过“老太儿”自己下厨做饭的?不能掉这个价,就是说不能给小的们当使唤人,吃什么是次要的,关键是太爷的架子得端着。

女儿有女儿的办法,中午让老爷子在街口小饭铺包饭,想吃什么随便点,月底由女婿去结账。饭铺的饭跟御膳房不能比,翻不出多少花样来,没两个月,张安达就吃腻了。在饭铺里夸赞人家的饭食实惠,味道好,回到家就跟女儿翻脸,说饭铺的饭不是人吃的,饺子一两六个,半个巴掌大,还是萝卜馅,他什么时候吃过萝卜馅,他根本就不吃萝卜,宫里当过差的人都不吃萝卜,吃萝卜出虚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儿。御膳房的小饺子小手指头肚大,小包子十八个折儿,龙须面下到锅里自己会转圈儿,就是酱咸菜也得切出花儿来,好吃不好吃模样得讲究,天下万物都有自个儿的品相,饭铺弄些个“大不列颠”搪塞人,他们做着不嫌寒碜,他吃着嫌寒碜。要是刘掌案还活着,知道他吃萝卜馅大饺子,非得笑话他不行。女儿说,老爷子,您将就一下得了,刘掌案要是知道您今天有大饺子吃,恨不得从棺材里坐起来跟您要俩吃呢!

张安达不想将就,他将就一辈子了,在亲人跟前他要恣意舒展,把扭曲了的人生再扭过来。很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为,就是想找点儿不痛快,不痛快在哪儿找,在晚饭桌上找,因为只有在晚饭桌上,一家子才能凑齐了。

姑爷将一块肘子夹到张安达碗里说,爸,你吃这个。

张安达的筷子停了,不快地对女儿说,我是谁,我是老家儿,是一家之主,跟一家之主就这么你我他仨地说话,不怕折了寿?

女儿给女婿翻译父亲的意思说,以后跟爸说话得说“您”,不能说“你”。对别人称呼父亲的时候得说“怹”,不能说“他”。

姑爷是广西人,翻着广西大舌头“怹”、“怹”学了半天,终没将这个字说利落。

吃着吃着,张安达的筷子又停了,看着女儿半天不说话,女儿心里发毛,不知老爹爹又翻出什么新花样。张安达说,玉秀,我记得你不是属猪,是属兔的吧?

女儿说对,是属兔的。张安达说,属兔的你吃饭吧叽嘴干什么,吧叽吧叽,攮糠似的,饭桌上就听见你一个人的吧叽声。

坐对面的姑爷赶紧收拢了腮帮子,老丈人说的是女儿,指的却是他。

吃完饭,姑爷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讨好地问老丈人明天晚上想吃什么,张安达在等着女儿给点烟袋锅,听了姑爷的问话说,你们上一天班够累的了,吃点儿简单的吧。

姑爷问什么简单,张安达说,贴饼子熬小鱼儿。

看姑爷直发愣,张安达说,饼子在上鱼在下,一锅都熟了,省事儿!

为这锅省事儿的“贴饼子熬小鱼儿”,姑爷特意请了半天假,折腾得地覆天翻,做出来一锅连鱼带刺的腥棒子面粥。张安达自然拒绝吃那不伦不类的“浑帐”,女儿另外给做了一碗羊肉热汤面了事。热汤面还没吃完,张安达提出想吃天津西边杨村的糕干,女儿心疼姑爷,说,杨村糕干得上天津买,他们单位明天不休息。

张安达说,他们是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难道就没有一辆车上天津?

女儿说,去天津不进城也买不来,再说了,为一包糕干,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张嘴求人。

张安达说,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子,人生就是个圆,活着活着就活回去了,你刚来北京的时候,抱在你奶奶怀里,专吃杨村糕干,连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后,躺在炕上,除了吃糕干,也是其它什么都不吃。

女儿无助地看着姑爷,姑爷痴呆呆地没有表情,他还没弄懂“糕干”是什么东西。

张安达愿意看女儿、女婿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对这种模样太熟悉了。女儿、女婿的无所适从,对他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由内心深处生成的快感,这种感觉是他从少年时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儿女婿越经不起这折腾,他便越发折腾,目的只有一个,随时向别人提醒自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在家中无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家里无论是谁,对他都应该绝对服从,为他无条件地服务。他比皇贵太妃还皇贵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