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张安达说,我这辈子一直纳闷,我糊的鞋匣子怎么老是歪的。

老姐夫说,那是你第一道线就没叠直,第一道线是关键,再往下找垂直就行了。

我坐在旁边听他们闲扯,冻得流清鼻涕。

那天,从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时候,张安达留给了老姐夫一个手巾包,他没说是什么,老姐夫也没问是什么,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包很不重要,远不如他们谈论的糊鞋匣子难以掌握的技巧问题。我对那个包更没在意,想的无外乎是几颗花生米,两块豆腐干……

临回敬老院,张安达不住地四下张望,我知道他是在寻找莫姜,我告诉他莫姜把活辞了,她男人刘成贵瘫了,离不开人。张安达说,一家子团圆了,好!好!好!

张安达一连说了三个好。

将张安达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和父亲谈论张安达。母亲说张安达也是奇怪,好些年不来,三九天,天寒地冻地跑到后院来,什么事儿没有,就送一套碗,然后干坐着。

父亲说,张安达哪里是送碗,他是辞路来了。

母亲不说话了,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许多惆怅。

“辞路”是旗人的传统规矩,老人年纪大了,趁着还能走动,最后一次出门,到亲友家去,叙叙旧,聊聊家常,并不说离别的话,免得让对方伤心,但暗含着有道歉辞别的含意,意思是交往一辈子了,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谅解担待。辞的和被辞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事后我才知道,张安达留在老姐夫屋里的不是花生米,也不是豆腐干,是钱,是他一生积蓄的剩余,一半给了张玉秀,那个受他折磨而无怨无悔的闺女;一半给了我的老姐夫,贫穷的老朋友天津人完颜占泰。

春节到了。

大年初一天刚亮,我们家被一阵激烈敲门声惊醒,母亲让我出去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了。

我冒着雪打开街门,几个人抬着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里闯,我张开胳膊往外堵,哪里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进来了,停在院子里。我说,你们往我们家送棺材什么意思?

他们说,是你们打电话让送的。

我说,谁打电话你们给谁送去,我们没打电话。

他们说,你这人,这事能闹着玩儿吗?

我说,我没跟你们闹着玩儿,是你们跟我们闹着玩儿。

对方说,这里不是2号吗?

我说,没错,2号。

他们说,那就对了。我们就是给2号送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老七回过味儿来,从屋里跑出来说,我们这儿是2号旁门,你们找的2号在前头,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说,这可不怪我们,谁知道2号和2号旁门是俩院子。

我说,呸!晦气!

另一个说,小同志你别这么说,大年初一就给您家送材(财)来,您家今年准升官又发财!求之不得哪!

我说,去你妈的吧!

一个年纪大的说,大年下的,怎么张口骂人?

我说,没揍你们就是好事!

几个人自知理亏,不再计较,将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里,我看见父亲靠在被子上,气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一辈子,还是头回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老七说,都是“旁门”闹的,大年初一来这么档子事儿!

母亲说,老七你跟丫丫把院里的雪扫扫去。

老七说,大过年的不兴扫地。

我把他拽出来说,让你扫你就扫,说那些个话干什么!

足不出户的老姐夫那天破例从西院走出来,站在院里凝神壹志地朝天上望,天空阴霾灰暗,雪花从虚渺的高天飘摇而下,无声地落到地上。我问老姐夫看什么呢,老姐夫说,这雪还没下透,待会儿有场暴雪呢。

我说,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老姐夫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说,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老姐夫没接我的茬,仍旧朝着天上呆望,将眼神送得极高极远。我正随着老姐夫的眼光寻觅,猛听前院有人撕心裂肺地一声哭喊,爸爸--

哭声一时不可遏止,有人劝阻,号啕变做了压抑的哭泣,边哭边在诉说。老七说,听声音好像是张玉秀。

的确是张玉秀,张安达于除夕夜里溘然长逝,那口棺材就是为他准备的,却送错了地方,进了我们的家。他的女儿得到消息赶来了,一身重孝,送来了她父亲的“根”,那是她父亲生前反复交代的,父亲说女儿是他此生最贴近的人,是亲人。

太监张文顺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全须全尾”。

同年八月,莫姜死了。

我的父母也过世了。

年初一那口不吉利的棺材,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不久,我被安排插队,离开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