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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成了地道的陕北婆姨,腰板变得粗壮,面色变得黑红,连说话也变了腔调,会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苔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还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炕上再不想动弹。

跟贫下中农结合就是好哇!

老大的话不错,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应该感谢老大,若没有老大这个“农村亲戚”的支撑和发财在物质上的关照,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像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陕北晴得发蓝的天,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捡破烂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儿子还没生。

又是一个夏天,天热得邪乎,近半年,没下过一滴水。老乡们说,这是龙王爷在憋雨,是诚心和百姓较劲,搁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们问怎么敬神,发财爹说把龙王爷抬出来晒,问龙王爷在哪儿,发财爹说在后沟一个土窑里藏着。我说支书还带头搞迷信呀,发财爹说,只要让天上下雨,让我做甚都行。还没有敬神求雨,来了红宇宙,组织大家学习,要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发财爹问怎个斗法,红宇宙说,担水上山!

发财爹说,沟里的水已经干了两个月了。

缺了水人就爱闹病,村里腹泻的人日渐增多,五狈这几天很忙,一瓶子黄连素已经见底,他让老二到公社给他取药,顺便告诉卫生院,村里的茅房苍蝇太多,茅坑里有脓血便出现,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来进行传染病防治。

现在看,五狈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大夫,他随叫随到,白日黑夜的操劳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评,没有谁再提及他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劣迹,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下午,发财跑来,说有个孩子发烧,烧得火炭似的,还一阵一阵抽搐,让五狈赶紧过去。五狈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跟着发财走了。发财爹领着几个青壮汉子偷偷奔后沟去了,从几个人的诡秘神情看,大概是去折腾龙王爷了。

几个人走了没多大工夫,东边涌起了黑云,泼墨般将天遮严了,天黑暗得像是到了晚上。没一会儿哗哗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倾盆而倒,好像整个世界都灌满了水,顷刻间沟满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里。知青点只有我在留守,轰轰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枣树被霹得剩了半拉,一块场院塌下去,眼瞅着猪被冲走了,随着浑浊的泥汤滚下了沟。雨水从门槛流进窑内,我缩在炕角,只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担心哪一个雷把我劈了,担心泥石流把我像猪一样冲没影。

灶里进了水,我知道,今天的晚饭要泡汤了。想着沟对面的五狈,想着到公社取药的老二,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单、窝囊,感到了自己和这些同伴们的须臾不可分离。

哇哇大哭。借着雷声雨声,哭得酣畅淋漓。

黄土高原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彩还没散尽,太阳就亮光光地照耀了。沟里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有人喊山水下来了。我跑出去站在沟沿上看,一沟的黄泥汤,翻滚咆哮着,带着呼呼的风,如同奔涌的群羊,拥挤碰撞着,向下头滚滚而去。沟对岸不少人也在看水,对着水里的东西指指点点,我担心路上的老二,总是怕他出事。

也就半个钟头光景,汹涌的水竟截然而止,窄窄的河道里留下了连根拔起的树和乱七八糟的草稞。我看见,发财送五狈过河来了,五狈穿着大雨靴,很灵巧地在沾满黄泥的过水石上蹦着,发财替他背着药包。

五狈回来了,老二也快了,我回到窑里,把灶底的水掏干净,得好好给他们做顿热乎饭吃。

我煮了鸡蛋挂面,滴了香油,这是我们顶尖终极的吃食,是防备有人得病而留的库存,这把挂面随我们从北京来到后顺沟,还从没有开封过。现在,为了五狈和老二,打开了。

先进门的是老二,一身的泥水,看见挂面,迫不及待地就伸手。我说,老五呢?

老二说没见。我说他早回来了,比你至少提前四十分钟。我让老二找五狈来大家一块吃饭,老二说他等不及了,现在就得吃。

眼瞅着天黑了,我站在窑外面冲着山峁喊,王小顺!王小顺!

王小顺!王小顺!后顺沟的山峁为之回应。